【读书】闲读《世说新语》(中)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19
豪爽,不仅是直截了当,无所顾忌,豪放直爽。在我眼里,人心都是有牵绊的,或金钱,或美色,或权利,或某种情绪,或某种死结,而真正的豪爽,不是从来就不在乎便潇洒处之,而是面对某种拥有,在权衡后能够勇敢割舍,明知不舍亦能舍得。割舍之际,转身之后,在心痛的背景音乐下,消淡的姿态,才叫做豪爽。

如王处仲,他曾一度沉迷女色,妻妾成群,最后搞得自己身疲体惫,力不从心。但是身边人规劝后他能够当机立断,痛开后阁,让几十个婢妾海阔天空,留下自己一个人细水长流。“任其所之”的背后,豪爽的背后,是一颗理智的心。

容止,指仪容仪表、举止风度。都说魏晋是一个阴暗的时代,但是在审美方面却极其阳光。美是个棱光镜,与光线多元交织,反射万千容态。在这里,英雄、伪娘,或是清丽的病态的帅哥,都有市场。

首先是曹操。话说他曾要接见匈奴的使者,奈何自惭形秽,便让仪容美好的崔季珪代替自己接见,而自己则在一旁捉刀护卫。或许曹操自己都没想到的是,匈奴使节一眼洞穿:“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看来有一些气质,是再不堪容颜都无法掩饰的,这件事用到女子身上,就是气质型美女。

其次是何晏。这位大帅哥的招牌是肤白,白得很伪娘,白得让女人找地缝钻。魏明帝曹叡就曾怀疑他肤白是因为偷偷擦了粉,便趁着炎夏给他热汤面吃,然后睁大眼睛看着何白脸大汗淋漓,令他失望的是何晏撩起红衣擦脸,面色反而更加白皎。

最后是潘安和卫玠。潘大帅哥的“掷果盈车”故事众所周知,然而更有料的其实是卫玠。卫玠当年从豫章郡到京都时,人们早就听说他奇帅无比,于是纷纷围堵。可怜这个卫大帅哥本身就羸弱多病,围观人如一堵墙,生生把卫大帅哥给看死了。

自新就是改过自新。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听多了,其实觉得蛮无聊的,但是周处是个例外。

周处年轻时是乡里的祸害,然而最要命的是他横行乡里,却并不觉得自己遭人厌恨。那时乡里还有两害:蛟龙和坡虎。乡人想到一个好方法,让周处斩蛟杀虎,希望在一场自相残杀后三害同归于尽。没想到周处在经过三天三夜的拼死厮杀后重回到乡里,看到了相亲们喜庆互贺,才明白原来自己并不是英雄,只是一个被借之刀,杀死别人也杀死自己。痛彻之后他忽地垂下眼帘,内心翻滚,鼻翼微酸,然后找到陆云决意自新:“我想重新做人,但年岁蹉跎,估计也是终无所成之人了。”陆云安慰道:“朝闻夕死。”一个人即便早上才听闻圣贤真理,晚上死去也不枉此生。人这一生,只要决心足够大,毅力足够多,永远都不会晚。就像谁都没想到,周处成了忠臣孝子。

能三天三夜拼死奋杀,不是凡人。有时极其邪恶之人,只因为力量太大,又不懂得处世之道,遂成悲剧。一直认为,那些能登上历史书上的人,即便遗臭万年,到底不是个庸才。

企羡即举踵仰慕,希望自己也能达到崇拜者的水平,可以是学识修养,亦可是气韵风度,一般决定于自己从事于哪行或者力薄于哪行,因为人总是在自己最得志与最失意的方面,难以释怀。

譬如王羲之吧,当他得知人们把《兰亭集序》和《金谷诗序》并誉而赞,又被认为自己可以匹敌石崇时,“甚有欣色”。看到这里内心是有疑惑的,《兰亭集序》的文学地位毋庸赘言,从眼前轻俊幽乐之景,到游目骋怀之思,最后古今一致之叹,娓娓道来,实乃佳品。但对于《金谷诗序》,浅薄的我并不知晓,于是查阅资料,一读便知并在《兰亭》之下,苏东坡也评论道:“兰亭之会或以比金谷,而以逸少(王羲之)比季伦(石崇),逸少闻之甚喜。金谷之会皆望尘之友也;季伦之于逸少,如鸱鸢之于鸿鹄。”苏轼认为王羲之是鸿鹄,而石崇不过是鸱鸢,让人不由思考为什么王羲之要羡慕一个不如自己的人呢? 况且,要是说长相,石崇虽然容貌精丽,但是王羲之亦有“东床快婿”的佳赞。沉思后洞达:他们最大的差别便在于王羲之是“清流俊赏”,而石崇则“豪奢斗富”,或许当王羲之的“清幽兰亭”,能够接踵石崇的“奢华金谷”,总是对内在残缺的一种修补。或许,所谓的羡慕,都是生活在彼岸吧。

看到伤逝,总是想起鲁迅的《伤逝》,里面的故事和情节早已被岁月吹淡,只剩下一句“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可是我更愿意相信:人必爱着,生活才有所附丽。读《伤逝》篇,我承认所有的嬉闹和沉思,都化为一屡难以言表的喟叹,在生命最后的刑场上,那个送上最后一碗酒的人,最让人断肠。不待行刑,心已成灰,炉里的火,很温暖。

因为这其间有爱,对兄弟,朋友,属员,赋予真心,随着一场死亡而升华,都那么让人动容。于是曹丕参加王仲宣的葬礼,那一声驴叫,不是作秀,而是悲痛至骨无以言喻;于是王俊冲后来当尚书令,整日被公务缠身,一天轻车路过当年尾随阮籍、嵇康饮酒的黄公酒垆,时过境迁故人已亡,剩下孤零零的往事轻舀心河,可是河流已枯,只剩下几条死鱼被风吹动了几下,以为会有清涧;于是庾亮即便悲念自己死去的儿子,却坦然地让自己的儿媳再嫁;于是支道林在法虔死后,便知道自己生命的归期,不为同生,但求双死,只为那个能读懂自己的人……

于是这一切的一切,王戎看得最透彻。

王戎丧子悲痛欲绝,山简前往探望,似不解似安慰道:“一个怀抱中的婴儿罢了,怎么能悲痛到这个地步!”你看,生命是最值钱也是最不值钱的,何苦执念,他又不是唯一。但是王戎回答:“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这世上,有一种人,曾为情奴,最后看破一切,不用情,不为情牵,一生潇洒落迹天涯。还有一种人,没触碰过真情,只是行尸走肉般踽踽度日,他们亦不用悲伤。而我,如茫茫人海中的路人甲般,触碰过情,用了心,看着一切夭折,却无法收回。

因此允许我痛哭,不要自若,不要超脱,如一个“中”人,傻傻地“钟”情。

栖逸,即避世隐居。记得很久以前,对于那些建功立业之人甚为钦佩,觉得那些动则隐居的人不过是借着安闲保心的幌子逃避世事;再大些,对那些弄权使诈的官僚阶层深恶痛绝,倒是对隐逸山林的贤士情有独钟;现在,明白选择是一个人和一个社会的事,与他人无关。个人心志,个人心性,自我选择,社会才能缤纷有序。尤其是魏晋那个复杂诡谲的时代。

因此,再看到孔愉四十多岁出来做官,结束了隐逸山川的歌咏生涯时,我没有讥语。隐居的时候能够放心于山泽,谨慎言行,入仕的时候便为苍生谋福利,一颗认真投入的心,即便演绎不同的生活方式,其本质是无大差别的。

孔愉是一个人演绎两种生活方式,而戴逵和戴逯却是两兄弟演绎一人的生活。

戴逵淡泊名利,隐居会稽剡山,一生不仕,以琴书自娱。他哥哥戴逯却想建功立业,最后被封为广陵侯,一直做到大司农。谢安不解地问道:“同为兄弟,为什么选择如此不同?”哥哥戴逯说:“下官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

每个人的心都不一样,有些人意欲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有些人栖隐山水聊以自娱,背道而驰,顺着自己的心,便是殊途同归。然而在阮籍面前,这一切的浅悟都只化作一阵啸音。

话说阮籍吹啸,声音能传一两里远。一次阮籍听说苏门山外忽然来了个得道真人。阮籍忙去拜访,只见那人抱膝岩侧,风如神定,阮籍伸腿箕坐,不拘礼节。一阵沉默,只有风啸,像在私语谁先开口。阮籍忍不住了,他打开了话夹,一发不可收拾:从皇帝、神农到夏商周,从儒家德教到道家气术,一一试探。可是那人凝眸不转,一语不发,最后阮籍没办法,对着他一声长啸,似怨语,似慕语,似交流,似最后无声的发泄。没想到真人开口了:“可以再吹一次。”阮籍便再吹,吹到意兴阑珊,然后转身离开。等他走到半山腰时忽然听到山顶上众音齐鸣,如“数部鼓吹”,回荡在山谷中,久久不歇。

阮籍回头一看,正是刚才的那个真人,一副嗓子,竟吹出万种音色,空旷的世界立刻拥挤了起来,一如阮籍的心。原来人一开口说话,怎么讲,都是错的,不如一阵啸声,化作万千世界,怎么理解,都是对的。

贤媛三十二篇,篇篇让我心动,此间女子,无论是粗服蓬首,还是华簪丽饰,都被一种压倒性的气场烘托着,使得你在最后忘记面孔,只记得感觉。原来漂亮终究太单薄,美丽需要在烈火中提炼。在一层层的被迫过滤下,我最舍不得下面几个女子。

(一)自有命数

人在命数面前,最可以看出各自性格,却难以分出优劣。

东阳人陈婴,砥砺节行,甚有名望。秦末大乱时东阳人想拥护陈婴做首领,可是陈婴的母亲却极力反对,她说:“不行!自从我做了你家的媳妇后,至今一直贫困,一旦暴富,恐怕并不吉利。不如把军队交给别人,事成了,可以稍微得些好处;失败了,灾祸自有他人承担。”我不想评论如果当年陈婴为头领,历史又是怎样的格局,如果无心,无力,又不愿一赌,安然未必不是人生选择。我敬佩的是,陈婴的母亲在反观命数的眼神里,收得了贪欲,看得清得失,找准坐标,落地为生。

王经年少家贫,后来官至二千石,她母亲告诫他说:“你不过是个贫寒之人,蒙祖上积德,官至两千石,是否可以就此止步了呢?”王经却说,命运就是用来打破的,人定可以胜天,我为臣忠,为子孝,天不会绝我。后来的后来,司马昭想权倾帝室,夺取魏氏政权,魏帝立马召王沈、王经、王业三人共谋讨伐司马昭,岂料王沈、王业连忙跑去向司马昭告密,他们想叫上王经一同前往,可是王经终究守住了自己的那颗忠心,却没料到天下大变,魏帝被杀,下一个就是他。逮捕前王经啼泪辞别老母,后悔当初没有收住手,以为做好本分,守住德心,必定相安无事,岂料命运之外还有一双神秘的手,它无影无形,以万物为刍狗,不用人世的所谓标准,只是沿着一条玄径,坐镇人生。但是命运遇到了王经的母亲,终究还是输了,它听见王母下面的一段话,自己也红了眼眶:

“为子则孝,为臣则忠;有孝有忠,何负吾邪!”

你没有错,没有输,没有死。你看你,作为儿子,你是孝顺的;作为臣子,你是忠贞的。忠孝都两全了,你又有什么负我的呢?

仿若绕了一个圈,一切似乎早有定数,刀起头落,王经到底瞑目了。

为官用人,最怕多是同乡,有后门之嫌,可是许允是个例外。当魏明帝知道后,就派虎贲去逮捕他,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只有许允和她妻子淡定如云。庭衙里,许允解释说:“孔子说‘提拔你所了解的人’,臣的同乡,就是臣所了解的人。陛下可以审查、核实他们是称职还是不称职,如果不称职,臣愿受应得的罪。”家里,其妻坐在锅炉旁,细微地熬着小米粥,想起离别时对丈夫的一席话:“对明君只可以理取胜,很难以情求释。切记。”那时全家号哭,唯有她一个人神态自若,像运筹帷幄的军师,安慰众人也稳住自己。可是内心深处怎可完全放下,于深爱的人,是告诫自己没有万一,心底却深怕会有万一,一锅粥,熬到底,又掺了水,继续熬,熬到眼睛有些泛红,熬到心事都糊了,却仍然没看见丈夫回家。情绪失常的她举起满锅粥,刚想落地砸烂,却发现厨门洞开,丈夫居然还穿着皇上御赐的新衣回家,她放下粥连忙跑过去抱起夫君,嗔怨着:“这身新衣,没有旧衣抱着舒服。”许允刮着她的鼻子:“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妻子推开了他,走到火炉旁拿起碗勺:“又来了,少哄我,赶紧把这碗粥吃了……慢点,小心烫着……”

(二)稳心如玉

玉,是最好的比喻。做女人若是能如玉,冰冷又温润,又可以稳住一颗无暇的心,便是最好。

玉若稳心,首先要学会对称与平衡,这样挂在脖颈或腰际,才不至于斜落。赵母嫁女儿,千万告诫:“到婆家后,千万别太贤良淑德!”女儿困惑了:“娘,难道要我做一个坏女人吗?”母亲回道说:“好事尚且不可做,更何况是坏事呢?”佩服这样的母亲,把人性摸得透彻,一个好女人偶尔使坏,会被骂道恶性毕露,一个坏女人一次行好,便会让人感受万丈光芒。所以做人,既要看人,也不能太过,无论示好,还是使坏。

玉要冰冷,就不要将自己置入卑微。诸葛诞的女儿刚嫁入王家,夫君王公渊就很不客气地对妻子说:“你的神态卑下,很不像你父亲公休。”他妻子立马换了一副姿态:“你自己不也不像你父亲彦云,又凭什么对我求全责备!”告诉你,如果你觉得我不是理想中的佳妻,那是因为你自己亦非我梦中的英豪,看清彼此,要知道女人的卑微,有时只是在尊重你。

玉要温润,便是投入火海,依然宛如畅游。话说桓温平定蜀地后,娶了败兵之帝李势的妹妹做妾,安置在书斋后居住,甚是宠爱。之所以置于书斋后,是因为他还有个公主老婆,晋明帝女甫康长公主。公主后来知晓此事,就带着几十个婢女提刀杀她。公主到了时李氏正在梳头,长发及地,如瀑流泻,肌肤如玉,整个屋子恍如玉阁,无需紫烟红焰烘托,自有一种清冷如雾的气性,让人沉静。公主惊呆了,愣了片刻,只听那女子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已国破家亡,并不情愿来到这里;若今天能死在这里,倒也是合了我心。”公主感到非常惭愧,收起刀仆,退出这里,退出一种被战火洗练后的静美。素履,绿云,雪肤,玉心,已让人自惭,再也不能多一个。

最爱这样一个女子,可以温、稳、冷,可以让人不觉脚屈,甘愿下拜。

贾充的一生,有两个妻子,被晋武帝赐予左夫人与右夫人。贾充的前妻是中书令李丰的女儿,因为司马师怀疑李丰与魏帝议论自己,借故杀了李丰。李丰女儿李氏也受牵连,离了婚,独自流放异乡,直到晋武帝即帝位才被赦免召归。人是回来了,可当初离婚之人身边早有佳人郭氏,虽然武帝怜悯,赐予殊誉,特诏两妻并立。可是心已离了,要那些装腔作势的平和做什么,让我一个人住在外面,一个人喜怒哀乐,一个人生老病死,仿若没有爱过,没有家破人亡,没有无尽的迁徙,没有绝望时的轻念。可是郭氏到底不解,可能是为了显示出自己的贤德,可能是想看看丈夫的前妻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决意亲自探访。丈夫立马泼了冷水:“她性格刚强正直,才华卓越,你去还不如不去。”郭氏不听,去意已决,一人身后要众多侍婢追随,想用一个空前盛大的仪仗队伍来为自己打气,可是到了李氏家里,不奢不陋的内室之中,李氏见状温和站起,眉间嘴角疏朗端正,还带着一丝欣歉之意,转身迎接,郭氏看着她走开,像一座玉山轻移,而自己居然心甘情愿地沉浸在她的冰天雪地,却不觉得一丝寒冷,反而感觉有灼骨的热刺,刺中她的膝盖,使她情不自禁地双膝下跪,拜了两拜。回家后,郭氏告诉了贾充,贾充说:“你看看,我当初告诉你什么来着!”

其实告诉再多亦是无用,有时女人的心,如玉,即便被摔得粉碎,也要看看玉心深处,到底藏着什么。

术解,指精通技艺或方术。此篇中人个个像是身怀绝技的仙人,像阮咸能听出一粒米的音差,像荀勖能从煮出的菜蔬里品尝出是用什么样的柴火煮的,像郭璞能从陈述的死亡里看出福祸相依的命际。

越说越玄,却不完全是迷信,相反我相信用某些迷信的东西去解释生命,才能真正地还原人生,就像下面“于法开”和尚的这个故事。

郗愔迷信“天师道”,非常“虔诚”地迷信。但他常常肚疼,久治无效,后来寻得于法开切脉就诊,最后居然说病根是“过分虔诚”。更神奇的是,于法开给郗愔开了一副药,服完大泻,泻下几堆像拳头那么大的纸团;剖开一看,原来是先前所吃下的符。

说实话,我不知道那些人是否真的会吃符,也懒得查阅。我只是在想,其实这个“符”不仅仅是几张纸,那是我们内心深处最需要保护的地方,因为不安,过分敏感,最终物极必反,反而生病。或许一通泻药,将所有自我捆缚,一一打通。

一直倾心于古代那些琴棋书画精通的人,现在这个浮躁的社会很少有人能够静下心来培养这种情志,一切成了表演与装饰,而不是借此描摹生活,点睛灵魂。最近一个朋友在学葫芦丝,一个音就要学吹很久,不禁感慨很多东西真正学起来太难。还有一个朋友在描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电话里说光那一个“永”字就练了十页纸,即便小时候有所学习,现在依然举步维艰。但是他们都说,沉下心的时候,很静,很美好。

于是才薄技寡的我,看到这《巧艺篇》,终于可以无关棋琴书画、建筑、骑射,而只是拨开这些绚丽的装饰,看到某种真实的内核。

众所周知,很多家长自己做哪行就不愿子女从事哪行,从韦仲将的故事里或许可以明了此心。魏明帝建陵云殿,匾额还没有题字,就误被钉上去了,于是叫擅长写楷书的大臣韦仲将登梯题匾。韦仲将云梯直上,或许是畏高,或许是害怕题不好,胆战心惊地写完后,一下梯,须发尽白。一个梯子的时光是不够发白的,那是每一笔落下时,深怕出错的恐惧,是特长成为致命伤的反思。最后他告诫子孙,以后不许学习书法。看到最后一句,我想我可能无法理解他在云梯上那复杂难言的心理活动,可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有些迷恋,若真正收不住手,就任其发展,即便从高高在上的云梯上殒身,那就当做为深爱的事殉情,不是更好吗?爱我所爱,就要无怨无悔,自己的喜怒哀乐,握在自己手心。

顾长康的故事在这一篇里就占了好几则。这个人画画很厉害,给别人填上三根毛须,立马使其人显得很有才具气韵。此外,他觉得谁应该在山崖沟壑里生活,就会把给他画的画像放置在丘壑之中。当然,我是个喜欢看人眼睛的人,所以还是更喜欢他画人眼睛的故事。话说他画人“数年不点目精”,别人问此,他说形体美丑,和眼睛没有关系,但是眼睛一点,便可将一个人的神韵和盘托出,你可以听见画上的人,在对你说话。下面简单谈下他给两个人画眼睛的事。

关于殷仲堪。殷仲堪长得不好看,是个独眼龙,所以顾长康给他画画时他婉言谢绝了。但是聪明的长康只是明显地点出瞳仁,用飞白笔法在瞳仁上轻轻掠过,像一抹轻云遮住太阳,便既传神又逼真地保护了一颗敏感的心。

关于嵇康。顾长康给阮籍、嵇康画像时一般都不点眼睛,他的解释是:“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眼睛凝聚了一个人的灵魂,灵魂是难以阐释的,悖论而简单,高贵而卑亢,而似阮籍这类人,承受了一个时代悖语,挥洒了一种群体的无助,怎么点,都不是睛。

宠礼指礼遇尊荣,实指得到帝王将相、三公九卿等的厚待。虽说荣辱不惊,但是真落在自己身上,又有几个能淡然处之。譬如盛会上皇帝只问了一句“伏滔何在?在此不?”伏滔受宠若惊,回去就跟儿子吹嘘“为人作父如此”。我要是他儿子就反驳:“殊荣之下,必有殊祸。”要不,听听羊孚的故事就知道了。

羊孚从南州回京,到卞范之家去看望他,说自己因为服用“五石散”药性发作,不能坐下。卞范之当年任丹阳尹,但他还是立马拉开帐子,把褥子掸干净,任羊孚径直上了大床,盖被大睡,一直从早晨睡到夜晚。而卞范之便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像情人,像奴仆,卑微至极。但他心里是有盘算的,他当时正从桓玄谋反,给羊孚如此厚遇,也是拉拢羊孚结党营私,所以羊孚一走他便露出原型:“我以第一理期卿,卿莫负我!”

期望我们同舟共济,你千万不要辜负了我!我说吧,世上哪有白睡的觉呢!

任诞,任性放诞,这应该是魏晋名士最重要的特征吧。以不羁对抗黑暗,实在是迫不得已的反击。清醒之下,是日日沉痛,不如眼前一杯酒,许我任诞三百天。魏晋这些人爱极了酒,或许说他们爱极了醉。正常人的生活,是渴望平和,安闲,半醉半醒。然而太过清醒的人,又不愿骗自己装醉的人,只能靠着酒精治疗精神的恶疾。《任诞篇》里关于酒的故事太多,阮籍、刘伶、孔群、张季鹰、周伯仁等等。话说姓阮这一族的人都能喝酒,有时大家坐在一起围成个圈痛饮一番,为了方便,便用大酒瓮装酒。有时,会有一群猪也拱着鼻子一齐来喝,他们就径直把浮面一层酒舀掉,继续觥筹交错,直至酩酊大醉。

酒饮得太多,必然有戒酒一说,例如刘伶妻子一事。

然而在这个世上,最难完成的事情,便是“戒”——戒烟、戒酒、戒毒瘾、戒赌瘾、戒贪,甚至戒爱,哪个不是要拔了人一层皮,才能稳住心性。以前,对那些有瘾的人,印象极其不好,一副玩物丧志不成大器的样子,后来渐渐明白,人有什么瘾,是因为他的身体里,与这个瘾相对应的位置,空出一大片,一边是空空如也,另一边必当加重砝码,内心尚可平衡,平衡的代价就是有了瘾。像刘伶,其妻几次三番规劝其戒酒,但他软磨硬泡,庄谐并举,无非是因为若不以酒来浇灭胸壁块垒,愁云压山,自己又如何以天为盖地为庐呢?

于是任诞,放在酒里一泡,一闻,都是些言不由衷的气味。然而任诞,并非是借着世人的宽容而为所欲为,再怎么无礼,也不可超越人之常情。于是看到殷洪乔,我眉头皱了起来。此人出任豫章太守,临行前京都人趁便托他带去一百来封信,可他走到石头城时居然将信全部扔进江中,嘴里还振振有词:“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

他祷告说,要沉的自己沉下去,要浮的自己浮起来,而他不能做送信的邮差。我想,如果当初不情愿,大可推掉。既然承担了这份责任,就应该对每一封糊好的寄语,予以尊重。再怎么任诞,它的底线可以不是礼,但必须是人起码的良心。

于是看到桓伊,我紧皱的眉头又舒展了开来。话说有一次子猷在船上听说刚才从岸上走过的,便是自己钦佩的吹笛高手桓伊,于是派人告诉桓伊自己想听君吹一曲。桓伊当时已是显贵人士,素闻子猷名声,便来到子猷的船上,吹笛三曲。曲毕,笛声犹在,可是桓伊却已转身离开,从开始到现在,两人之间,只有三曲,却无一言。

我尊重你的请求,也请你成全我的放诞,世间赘言太多,有时一曲足矣。

三曲,已是奢侈,愿你能懂。

简傲,即高傲无礼,魏晋士族阶层享受着各种特权,自命不凡,轻贱他者,似乎只有以尊贵示人,才可彰显自己的卓越。例如谢家新兴未久,谢安和谢万一齐去拜访王恬。王恬,又叫阿螭,是士族阶层王导的儿子。果然两人到王家坐了一会,王恬就出屋了,谢安和谢万都受宠若惊,以为他会款待自己,没想到王恬只是刚洗完头,披头散发地独自在院子里晒头发而已,神情傲慢,更没有一点应酬他俩的意思。无趣的谢安只能自我安慰道:“阿螭不会做作。”

读到这一篇时,我忽然很想撇去那个时代背景,仅仅就人论心。其实日常生活中的我们,唯唯诺诺,小心翼翼,越大越无法将心底的真实性情显露出来,更别说一味清洗,然后暴晒阳光了。有时夹着尾巴做人,真的做累了,便想这般简傲,一个人沉默,不解释不搭理,你来,我不招待;你走,我不挽留。不是因为你,只是因为我自己——

真的不想再“做作”了。

2011年旧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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