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临江仙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10-05

【夜饮】

许多人问起庄严老师写的东坡〈临江仙〉。这件书法多年来悬挂在我的案前,纸已泛黄。

庄老师是爱喝酒的,印象里面,每到他家上课都喝酒。

当时常去上课的地方有王壮为老师家,台静农老师家,俞大纲老师家,只有俞老师不饮酒,后来知道是因为他心脏不好。

王壮为老师的课在晚上,吃完晚饭后,喝点小酒好像理所当然。

王老师有外国学生,一次从希腊寄来一包干果,外面是硬壳,白色微黄,有一点开口,里面果瓤土褐带绿色,入口极香,干、脆,适合配酒。

王老师说希腊文这果子叫Pistachio,我后来去了欧洲,知道就是「开心果」,南欧特别多,也有用盐蒜烘焙,更适合下酒。

王壮为老师家里有收藏,也常有画商掮客带书画来请他鉴定。

有一次看的是唐寅的仕女图,画卷打开,王老师手不离酒杯,一面跟我们东聊西聊,谈起唐寅考试,考取了「解元」,考得不错,自己也得意,结果次年赴京会试,却因为刚好碰到科场舞弊,录取的举子都撤销资格,终生不得有功名,断送了唐寅一生的名利前程。

以后常常在唐寅的画上看到他的一方印「南京解元」,就想起这一段故事,一个落拓不羁的风流才子,好像一生能够回忆的最高学历就是那一场如梦似幻的「南京解元」。

王老师最后指着悬在墙壁上的仕女图说了评语,画商竖起大拇指说:「高明!高明!」

王老师也不搭理,继续喝他的酒,跟我们说「开心果」配刚烈高粱的好处。

我很怀念那些夜晚喝酒上课的时光,喝了酒,一定磨墨写字。我在一端拉着纸,看老师用笔,配合他写字速度,把纸一吋一吋拉起,不能太急,也不能太慢。写完,端详一遍,准备用印。老师觉得我单名,不好落上款,要我取个号。我随口说:「引冬。」老师问为什么是「引冬」,我说:「生在冬至。」老师点头,就落了款。

「引冬」这号后来也没有再用,觉得古人字号太多,光一个徐渭,又是文长,又是青藤,又是天池,又是田水月,记起来够麻烦。决定还是单纯做自己的好,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免了字号的烦难。

庄严老师的课在下午,午餐过后,已经开始喝酒。那时不流行葡萄酒,老师辈多喝高粱、大麴,高亢刚烈,入口像一线火气,直逼杀下咽喉。肠胃一热,逆冲向鼻腔,眼耳都受震荡。酩酊酒酣,老师吟唱起东坡的〈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酒入肺腑,常使人眉眼鼻端一股酸热,没有悲哀辛苦,却满眼都是涕泪。

庄老师不鼓励替人鉴定字画,他教我们「书画品鉴」,第一节课就警告我们不要随便替别人看字画骨董,看出是假的,也不要随便论断。他说了一个小故事:张大千仿伪手法极高明,有一次收藏家拿了一件石涛给大千鉴定,大千一眼看出是自己仿的,但是二话不说,赞道:「真迹!真迹!」还提笔加了题跋。

我不知道这故事真实与否,但是老师只是警告,说一件字画是假的,会闹出人命来。「闹人命的事,不能不小心!」老师说。庄老师那时正教我们「书画品鉴」,一个老实的学生因此反驳:「那学『书画品鉴』要干嘛?」

老师咽下一口酒,很久很久才嘘出一口气说:「你心里知道是真是假,可以不说吗?」

庄严老师当时是故宫副院长,他对「正」院长常常有微词。喝了酒就更不掩饰:「某某人一生日,故宫就全挂出祝寿图。」故宫文物对某些人来说还是「私产」,派「管家」管「私产」,好像也天经地义,管家的心中只有「主人」,文物是不被当一回事的。

【东坡】

庄严老师喝了酒也写字,他写瘦金体,执笔很紧,笔笔出锋,笔锋尾端却不像宋徽宗那么刚硬锐利,少了帝王的富贵华丽,多了一分文人的飘逸潇洒。

庄老师写东坡〈临江仙〉做我毕业论文通过的礼物,那是1972年的六月,十月我就去了法国,临行去庄老师家辞行,老师提起收藏在巴黎国家图书馆欧阳询〈化度寺碑〉的宋拓本,嘱咐我要去看一看。

庄老师北大毕业就进了故宫,他一生就带着这些文物东奔西走。中日战争期间,文物分从陆路、水路避难到贵州。八年战争结束,千里迢迢,文物装箱运回南京。正准备成立中央博物院,国共内战又起,文物再度装箱运送台湾。这一批历经劫难的文物,最初在台中雾峰落脚,到1960年代才在台北外双溪选址修建故宫博物院,逃过战乱的文物也似乎才暂时有了喘息安定的岁月。

庄老师常常自嘲是「白头宫女」,从青春正盛到满头白发,他的一生也就护守着故宫这些文物。

有一次他跟我叙述文物迁徙中途,常有飞机掠过,低飞丢炸弹,他便心中默祷,祈求炸弹不要伤及文物,他说:「紧张啊,一个炸弹可能就毁了一箱宋瓷,也可能毁了一箱宋画──」

我逐渐了解到,这一辈文人的文化信仰,他们不是为任何私人「护守」文物,而是相信每一件文物都有人类文明传承的意义。

庄老师的宿舍就在外双溪故宫左侧,是年轻时常常喜欢去的地方,觉得坐下来,看老师喝酒,无论谈天说地,闲聊,都有趣味,也都有长进。

我们都喜欢东坡,「东坡」这个名字是苏轼下放黄州之后才有的。一个监牢里放出来的犯官,初到黄州,寄居寺院。后来朋友马正卿托人关说,把城东一片废营垒的荒芜坡地拨给苏轼,可以盖房子居住,可以种植一点瓜果菜蔬,饲养一些鸡鸭,以此维生,因此有了「东坡」这个名字。

有时候觉得,牢狱出来,死去了一个苏轼,活过来一个东坡。

死去的那一个苏轼是自负的、精明的、计较的、钻牛角尖的,热心在政治上有表现的;而活过来的东坡是可以宽阔的、自在的,走在历史之外,走在山水之中,走在大江岸边,看大江东去,知道生命里还有比政治更重要的事,知道历史也只是已经翻过去的一页。个人的生命,迟早都会是被翻过去的那一页,因此可以少很多计较。

【鼻息雷鸣】

〈临江仙〉里我喜欢的句子是「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鼻息」也就是熟睡以后打鼾的声音,家童打鼾,声大如雷鸣,这种描写,这种词汇,一般诗人不常用,却是东坡诗的诙谐可爱之处,充满贴近生活世俗的活泼。鄙俗有时候是好的,比狭窄的高雅好,尤其是落难时的鄙俗,在苍凉中有落实生活的喜气,不会流于穷酸自怨自怜的浮薄。

夜晚在东坡喝酒,东坡是一个地方,东坡也就是自己。

一生流离迁徙,原来总是在思念故乡的苏轼,到了黄州,安顿在城东坡地,也才领悟「此心安处即故乡」。东坡,是偶然相遇的他乡,却也就是宿命里的故乡了。

下放黄州,在东坡这偏僻荒芜之处穷愁潦倒,他人觉得苏轼落难了,却不知道他文学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敲门都不应」如此白话,没有典故,没有困难的字,平凡如日常口语,也因此那么像禅宗隐喻,处处有机锋。

敲了门,没有回应。走投无门,回不了家,可能沮丧,可能愤怒,可能彷徨,可能自怨自哀。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敲门,没有回应,也可以因此有机缘倚靠着手杖,听大江东去的浩荡之声。

黄州的东坡,写〈念奴娇〉的东坡,写〈赤壁赋〉的东坡,写〈寒食帖〉的东坡,如临江之仙,随遇而安,给了人世间一种宽容与豁达的领悟。

【此生】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东坡的自我质问,也许应该是每一个人的自我质问。

这个身体好像是自己的,却又不是自己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多少时间属于自己?「此身」有可能真正属于自己所有吗?

这个身体,有时候为父母活着,有时候为丈夫妻子活着,有时候为儿女活着;这个身体,有时候甚至是为公司主管活着,为股票、为房地产、为银行的存款活着,为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丢不掉的许许多多牵挂纠缠活着。

什么时候可以忘掉这些营营的忙碌,可以回来做一个单纯的自己?

老师们喝酒有一种悠闲,常把年龄相差三、四十岁的「小朋友」当作忘年之交。

与台静农老师喝酒是最惬意的事,台老师青年时遭遇的政治上的恐惧在他的字里都看得出,他在喝酒时就放松了,回复本来的坦荡自在,大气、宽阔,也不失幽默。台老师八十岁以后脑疾开刀,病愈之后,很担心写字受影响,一连临写了好几次东坡的〈寒食帖〉。

〈寒食帖〉像文人给自己的一次又一次考试,看手中的笔还能不能听自己使唤。这一支笔也就是「此身」,在通过一切艰难、困顿、折辱、剧痛、磨难之后,还要在「营营」的吵杂喧哗里坚持回来做自己,留下如血如泪的墨迹。

喝酒的忘年之交里最让我心痛难忘的是汪曾祺。

曾祺先生小个子,圆圆的娃娃脸,有江南人的秀雅斯文。但我总觉得他不快乐,连喝酒也不快乐。

九○年在爱荷华的国际写作计画,大陆作家同年有写《芙蓉镇》的古华,也有汪曾祺。《芙蓉镇》当时谢晋拍了电影,很红,但我来往较多的是汪曾祺。

我跟汪是门对门,他写字画画,我也写字画画;他爱烹调,我也爱烹调,所以常常都不关门,隔着一道公众的走廊,串门子,硬是把西式公寓住成了中式的大杂院。

汪先生一大早就喝酒,娃娃脸通红,眯着细小的眼睛,哼两句戏,颠颠倒倒。

他跟我说文革时,江青找他写样板戏,三不五时要进 *** 报告,他就给自己取了一个官名「 *** 行走」。

汪先生一醉了就眼泛泪光,不是哭,像是厌恨自己的孩子气的嗔怒。

做政治人物的「行走」大概有许多委屈吧。

喝醉了,他把自己关在密闭房间里抽烟,一根一根接着抽,烟多到火灾警报器尖锐大叫,来了消防车,汪先生无辜如孩子,一再发誓:我没开火啊──

我俯在他耳边悄悄说:等他们走了,我们把警报器拆了──

我们真的拆了警报器,他因此很享受了一段狂酒狂烟热油爆炒麻辣的日子。

最后一次见汪先生是在北京,朋友告诉我他喝酒喝到吐血,吐了血还是要喝。

我决定不带酒去看他,他看我空手,跑进书房,拿了一瓶老包装的茅台,他说:这是沉从文老师送我的酒,四十年了,舍不得喝,今天,喝了──

不多久曾祺先生肝疾过世,我拿出他送我的极空灵的〈墨蝶〉图斗方,自斟自饮喝了一回,祝祷他在另一个世界可以没有为政治「行走」的痛苦,也没有警报器「监视」的干扰。

苏轼〈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縠纹:绉纱似的细纹。比喻水波之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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