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里河 - 那些野花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8-25

作者:李兵


我从牙克石登上那种很有文物感的绿皮火车,就开始了“从前慢”节奏的一段旅程,我的目的地是故乡图里河。

确实慢,这火车慢到有点悠闲和慵懒,和着人近故乡时的特殊的安稳恬适心境,逢站必停地领着你复习曾经遥远而今又十分亲切的地名,慢到让我可以在心底轻轻招呼那些在路基旁静静开放的野花。


我就特殊敬佩植物学家,什么花啊草啊,都能叫出个名字,有时我甚至认为他们瞎起个称呼来忽悠我们这样的花盲草盲,我们都不知道。像我,大兴安岭生我养我,小时候整天价漫山遍野撒欢,可是呢正经植物学的知识一点也没有。能有的真切记忆,就是采猪菜,大人们叮嘱要采对了的那些品种,好比婆婆丁、灰菜、车轱辘菜、猪芽草、水荠菜等等。要说能开出好看的花朵的,也就是认得红百合、黄花菜和金莲花了,因为那时我家南窗下就有爸爸从山上挖回来的几棵百合,每当夏天就红艳艳开得很野蛮;黄花菜呢,是一盘好菜,精肉一炒,十分美味;金莲花,后来成了挺有名的中药——如此这般,就记住了。


绿皮车从牙克石一出来,路基旁向后簌簌启动的是一丛丛成串的小粉花,这种花比一般草甸子里的花要高一些,大概有喜欢砂石的习性,就跑到路边来扎根。她们的花儿很特别,是由一条条调皮的叶子围拥出一根花挺,然后由这个花挺变戏法般旋转着抽出一根根火柴棍儿一样的花蕾,整体形成一长串花束,从上至下次第开放。花蕾很细,所以花朵也小巧,也就是大拇指盖儿大小。按说这样的小花怎么能成阵势呢?就是开得多,一枝枝挨着,每一束都有几十朵,就如紫罗兰一般,便显得清流潺潺了。他们的颜色很清淡,说是粉红,其实也就是银白的主色里面调了一点点朱红,用小号的羊毫轻轻一点就是了。


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但她们似乎是这山里最执着的一种花,东一抹西一抹地,就如护路的花神,携着迎宾送客的喜兴,跟着我们一直往山里去,这一路的陪伴好温馨。


似乎因为她们长得高,便显得招摇一些,还有些小粉花呢?我慢慢想,有两种小粉花一定也在这些粉色的长流里,她们一点儿都不张扬,只是羞羞地开在低处。有一种白芯儿的小粉花,圆圆的五个花瓣,上面润着略带靛蓝的粉色,有清晰的白色的筋线,跟香港区旗上的图案相似,不过我看过真的紫荆花,我这个小粉花远没有她浪。还有一种,是纯纯的一丁点儿杂色都没有的粉色的小花儿,往朱红那边靠得更近些,四瓣还是五瓣呢,记不清了,反正我记得她薄薄的花瓣外沿都是小锯齿儿,让自己的颜色显得更艳更冷。她们都是永远贴着地面开放的,伏在低处,却都有着我自典雅我自玲珑的清高。


这些小花儿就这样在大兴安岭短暂的夏季里抓紧开放着,争先恐后,不遮不掩。我曾在洛阳见过大朵的牡丹,而今盘锦教育园里的荷塘也是群芳争艳,现在想想那些人工培育的大家闺秀多么矫情多么庸俗,怎比这大山里的野花天真而任性,一颦一笑都自自然然,毫无造作之态。


眼看就立秋了,我忽然想,这些小家碧玉般的野花,为什么就开这么小的花朵呢?



那些野花


蓝色



在一趟如此慢慢悠悠的旅程上,跟着那么些小粉花一起流浪的,就是忽而一波儿忽而喷溅般散开的小蓝花。


火车将到岭顶那一段,轨道是劈开大山穿行的。两边的崖壁又陡又高,拉着密密的丝网,是用来防止落石的。就在这光秃秃的崖壁上,总有一些蓝色的像风铃一样的小花在欢乐地开放。有时我就假装纳闷,那石缝里能有多少土壤呢,她们居然就生长了,其实我心里是敬佩的,敬佩她们扎根的本事,就如敬佩泰山绝壁上挺立的松柏。大兴安岭上的树绝对是幸福的,因为她们脚下永远有厚厚的肥沃的黑土,条件优越人家的孩子通常是不会自找苦吃的,所以植物们都离崖壁远远的。然而这些小花儿偏不,她们或者就是一粒风的种子,忽然发现这里美丽的秋光,再也不肯离开,然后在寒冬里蛰伏一季,当崖上的冰雪融化的时候,她们就欢天喜地地生根发芽抽叶开花,因而她们活的傲慢活的快活,我真羡慕她们的优哉游哉。


那些小风铃在暖阳下摇曳,我的耳畔似乎响起叮叮泠泠的声音,没错,我听到了蓝色的声音。山顶上的落叶松在云朵下静默,山谷里的白桦树在微风里沉思,只有这些小蓝花儿在歌唱。这样的歌唱最适合做配乐的大概只有口琴了,声音飘逸一些,野气一些,如果这个时候能有请安捷罗斯先生(法国当代吉他大师)用古典吉他来点轻柔的琶音伴奏,就更美了。


蓝色成为花色,应该比较稀奇,像我这样一个假装会赏花又一直比较二的人,记忆中只有小时候板障子上面爬来爬去的牵牛花偶尔开出这个颜色。在夏天的大兴安岭,一串串的蓝色小花儿随处可见。这些铃铛一样形状的小花举着一朵朵非常清纯的蓝色,但那蓝色既不是湖蓝也不是天蓝,怎么说呢,我感觉就是普蓝用银白调浅至七分之后再来一丁点儿大红,那种调子有点高冷甚至有点妖冶,在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显得特别跳脱。他们的花形也相当有趣,就跟我们小时候上下课时老师摇的那个一样,说到这里我就有夹起书本往教室走的冲动。


还有一种小蓝花必须说一说,他们总是先长成茁壮的一棵,然后分出几枝花挺,接着鼓出密密匝匝的豆粒儿似的花苞,慢慢自下而上依次开出小喇叭一样的花朵,只是瓣片更分明一些。她们的花色是神秘的青莲色,为什么说神秘呢?因为青莲色不是单一的原色,而在所有的间接色里它又比较难调,用群青加玫瑰红调出的青莲和湖蓝加紫罗蓝调出的青莲味道大大不同,共同点当然是蓝色肯定要多一些,不过深浅度和透明度都要非常讲究。当我说这种小花儿是青莲色的时候,旁边一位同学说,老师这不是紫色吗?我说,错了,青莲色属于冷色系列,要是紫色就太暖了……列位,我在这里口沫横飞地硬要解释清楚“青莲色”是个什么东西,感觉怎么好像是要找抽呢!总之,青莲色当真是美啊,借用宋玉的话形容一下,“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吧。


我听说这世界上有一种蓝色的玫瑰花叫做“蓝色妖姬”,其中青莲色的也是最贵,不过自然界是长不出蓝色玫瑰的,那都是人工染色的结果。要叫“蓝色妖姬”,我大兴安岭上的这些小蓝花正当其名,她们冷,酷,傲,浪,一朵比一朵地疏狂,还满身带着妖气……她们会不会魅惑人呢?我不知道!


那些野花


黄色


从牙克石往“沟里”走,列车在一片辽阔而狭长的草原上缓缓前行。列车的两侧,远远的是连绵的青青群山,草原上有大片的油菜花田铺展开来,阳光用白云给她印上各种图案,深深浅浅的;油菜开花了,绚丽的鸭黄织成平整的锦缎,一下子就把秋天推到了眼前。


今日的主色调是黄色,但对象不是汹涌而来的油菜花。油菜花是庙堂,而我的小野花是江湖;庙堂有庙堂的气象,江湖有江湖的景致;你可以假装正经,但是我从不假装活泼。好比像油菜这样承担着民生重任的高大上植物,如果哪一枝从花田里单独跑出来,马上就变得一文不值。我曾在图里河的街边看到零星开放的几枝,都是不受待见的楚楚可怜样,为啥呢?这里压根儿就不是她们开花的地方。这个“可怜”,就是我们当代人理解的真可怜,跟“可爱”基本不搭界。你想,她从道边长起来了,叶子就跟卜留克咸菜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她可不就是棵“菜”!她开花了,太阳下金灿灿的,人们一看,一棵“菜”开花了,有啥可爱的呢;白菜也开花,人们只关心她的叶子长势如何,凡是跑到白菜地里吟诗作赋的,好像也整不出像样的词句。所以人们宁可跑到大野外去采一束野花来装饰自己的窗子或者别人的梦,也对她不屑一顾。美学的功能没有了,那么经济价值还有么?你看她结出了一串串细细的豆荚,那花籽儿也就小米粒儿模样,谁会去采摘呢,根本榨不出几滴油来。或者有个家伙说了,油菜是最好的猪饲料,我把她们拔了喂猪吧,结果咔嚓不了几口,她们就被一头毫无文艺细胞的猪给干掉了,惨哪!所以做花跟做人一样,关键是知道自己最适合在哪个位置上发挥:在花田里,你就是壮美风光的一部分,啊呀大家都来与你合影;如今你朝秦暮楚瞎嘚瑟耍单帮,跑到街里来开花,那你就是一棵猪菜!


要说那路基旁开的最多的野花是哪一种,当然是野野的小黄花了。大兴安岭上有无数的花草,一定有司花女神的,而这司花女神一定格外青睐黄色的野花儿。你看,旅途的两边,远远近近的,黄色的小野花从来没有一刻离开过我的视野,或者点点点点的,或者片片片片的,淋淋漓漓汩汩滔滔,肯定不止十种八种,她们不像蓝色那样偶尔玩一下跳脱,也不像粉色那样躲躲闪闪……列车在大岭上走,路基穿过山谷时有十几米高,向下望去,满眼是挨挨挤挤的小黄花,她们那么小巧,然而却用你的玲珑挽着我的玲珑,硬是给路基贴上一条绵绵延延的黄花儿挂毡……那时我忽然想起夏秋季节没有月亮的晴晴的夜晚,广袤的的森林静成神秘的夜空,这些黄色的亮晶晶的小野花流淌成一条闪闪的星河,沿着森林的边缘,从东北向西南喧哗而去……


油菜花田是美的,但那是人工裁剪的结果。小黄花们的生长好像绝无禁忌,谁也别想指挥她们规避她们,自由也好散漫也行,反正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我顶喜欢的是一种长着肉肉叶子的小黄花,恰巧那叶子伸张开来就如婴儿的小手,每五个指叶儿就是一个小巴掌,你想如此温柔的叶子一层一层慢慢地把小黄花们托起来,小黄花得感觉多么娇贵。可是小黄花们一点儿都不娇贵,她们就是单纯的五个小花瓣,花形与单瓣的素馨花相仿佛。她们的颜色呢——据说黄色是所有的色相中最能够发光的颜色,所以想遮掩也遮掩不了——就从松石的孔雀的墨玉的种种绿色中泛滥出来,眉开眼笑地,蹦蹦跳跳地,带给人别样的欢欣和舒服。


我看过一篇文章,介绍黄色花儿的花语,那里面罗列了各种黄花儿,而主题大多与温馨、明朗、娴雅、高贵、幸福与吉祥有关,听听都令人神往。我忽然想,把这些美好的花语敬奉给母亲一样的巍巍大兴安,不是最好的祝福吗!


这次去白桦林,我在路边发现了几丛新奇的小黄花,她们有八个花瓣,像蜻蜓的翅膀一样,灵动得就如真的在飞翔。我问同去的老姐,这是什么花儿呀?老姐说,这就是传说中的还魂草啊!我说,传说?她一定是有故事的了?老姐说,说的是,这大兴安岭上的一草一木,哪个还没点儿故事呢!


听到这句话,我痴痴地站在那里,想了很久很久。



【说明】文中图片均是在图里河去西尼气白桦林的路边用手机随手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