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的原文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16-05-13

你我(朱自清散文)
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见了无论生熟朋友,往往喜欢你我相称。这不是旧来的习惯而是外国语与翻译品的影响。这风气并未十分通行;一般社会还不愿意采纳这种办法——所谓粗人一向你呀我的,却当别论。有一位中等学校校长告诉人,一个旧学生去看他,左一个你,右一个你,仿佛用指头点着他鼻子,真有些受不了。在他想,只有长辈该称他你,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称他你。够不上这个份儿,也来你呀你的,倒像对当差老妈子说话一般,岂不可恼!可不是,从前小说里弟兄相呼,你我相称,也得够上那份儿交情才成。而俗语说的你我不错,你我还这样那样,我也是托熟的口气,指出彼此的依赖与信任。
同辈你我相称,言下只有你我两个,旁若无人操;虽然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视他们的,指他们的,管不着。杨震在你我相对的时候,会想到你我之外的天你知地知,真是一个玄远的托辞,亏他想得出。常人说话称你我,却只是你说给我,我说给你;别人听见也罢,妈不听见也罢,反正说话的一点儿没有想着他们那些不相干的。自然也有时候取瑟而歌,也有时候指桑骂槐白,但那是话外的话或话里的话,论口气却只对着那一个你。这么着,一说你看,你我便从一群人里除外,单度独地相对着。离群是可怕又可怜的,只要想想大野里的独行,黑夜里的独处就明白。你我既甘心离群,彼此便非难解难分不可;否则岂不要吃亏?难解难分就是亲昵;骨肉是亲昵,结交也是个亲昵,所以说只有长辈该称你,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称你。你我相称者,你我相亲而已。然而我们对家里当差老妈子也称你,对街上的洋车夫也称你,却不是一个味儿。古来以尔汝为轻贱之称;就指的这一类。但轻贱与亲昵有时候也难分,譬如叫孩子为狗儿,叫情人为心肝,明明将人比物,却正是亲昵之至。而长辈称晚辈为你,也夹杂着这两种味道——那些亲谊疏远的称你,有时候简直毫无亲昵的意思,只显得辈分高罢了。大概轻贱与亲昵有一点相同;就是,都可以随随便便,甚至于动手动脚。
生人相见不称你。通称是先生,有带姓不带姓之分;不带姓好像来者是自己老师,特别客气,用得少些。北平人称某爷,某几爷,如冯爷,吴二爷,也是通称,可比某先生亲昵些。但不能单称爷,与先生不同。先生原是老师,爷却是父亲;尊人为师犹之可,尊人为父未免吃亏太甚。(听说前清的太监有称人为爷的时候,那是刑余之人,只算例外。)至于老爷,多一个老字,就不会与父亲相混,所以仆役用以单称他的主人,旧式太太用以单称她的丈夫。女的通称小姐,太太,师母,却都带姓;太太,师母更其如此。因为单称太太,自己似乎就是老爷,单称师母,自己似乎就是门生,所以非带姓不可。太太是北方的通称,南方人却嫌官僚气;师母是南方的通称,北方人却嫌头巾气。女人麻烦多,真是无法奈何。比先生亲近些是某某先生,某某兄,某某是号或名字;称兄取其仿佛一家人。再进一步就以号相称,同时也可称你。在正式的聚会里,有时候得称职衔,如张部长,王经理;也可以不带姓,和先生一样;偶尔还得加上一个贵字,如贵公使。下属对上司也得称职衔。但像科员等小脚色却不便称衔,只好屈居在先生一辈里。
仆役对主人称老爷,太太,或先生,师母;与同辈分别的,一律不带姓。他们在同一时期内大概只有一个老爷,太太,或先生,师母,是他们衣食的靠山;不带姓正所以表示只有这一对儿才是他们的主人。对于主人的客,却得一律带姓;即使主人的本家,也得带上号码儿,如三老爷,五太太。——大家庭用的人或两家合用的人例外。先生本可不带姓,老爷本是下对上的称呼,也常不带姓;女仆称老爷,虽和旧式太太称丈夫一样,但身份声调既然各别,也就不要紧。仆役称师母,决无门生之嫌,不怕尊敬过分;女仆称太太,毫无疑义,男仆称太太,与女仆称老爷同例。晚辈称长辈,有爸爸,妈妈,伯伯,叔叔等称。自家人和近亲不带姓,但有时候带号码儿;远亲和父执,母执,都带姓;干亲带干字,如干娘;父亲的盟兄弟,母亲的盟姊妹,有些人也以自家人论。
这种种称呼,按刘半农先生说,是名词替代代词,但也可说是他称替代对称。不称你而称某先生,是将分明对面的你变成一个别人;于是乎对你说的话,都不过是关于他的。这么着,你我间就有了适当的距离,彼此好提防着;生人间说话提防着些,没有错儿。再则一般人都可以称你某先生,我也跟着称某先生,正见得和他们一块儿,并没有单独挨近你身边去。所以某先生一来,就对面无你,旁边有人。这种替代法的效用,因所代的他称广狭而转移。譬如某先生,谁对谁都可称,用以代你,是十分敬而远之;又如某部长,只是僚属对同官与长官之称,老爷只是仆役对主人之称,敬意过于前者,远意却不及;至于爸爸妈妈,只是弟兄姊妹对父母的称,不像前几个名字可以移用在别人身上,所以虽不用你,还觉得亲昵,但敬远的意味总免不了有一些;在老人家前头要像在太太或老朋友前头那么自由自在,到底是办不到的。
北方话里有个您字,是你的尊称,不论亲疏贵贱全可用,方便之至。这个字比那拐弯抹角的替代法干脆多了,只是南方人听不进去,他们觉得和你也差不多少。这个字本是闭口音,指众数;你们两字就从此出。南方人多用你们代替 你。用众数表尊称,原是语言常例。指的既非一个,你旁边便仿佛还有些别人和你亲近的,与说话的相对着;说话的天然不敢侵犯你,也不敢妄想亲近你。这也还是个敬而远之。湖北人尊称人为你家,家字也表众数,如人家大家可见。
此外还有个方便的法子,就是利用呼位,将他称与对称拉在一块儿。说话的时候先叫声某先生或别的,接着再说你怎样怎样;这么着好像你字儿都是对你以外的某先生说的,你自己就不会觉得唐突了。这个办法上下一律通行。在上海,有些不三不四的人问路,常叫一声朋友,再说你;北平老妈子彼此说话,也常叫声某姐,再你下去——她们觉得这么称呼倒比说您亲昵些。但若说这是兄弟你的事,这是他爸爸你的责任,兄弟你,他爸爸你简直连成一串儿,与用呼位的大不一样。这种口气只能用于亲近的人。第一例的他称意在加重全句的力量,表示虽与你亲如弟兄,这件事却得你自己办,不能推给别人。第二例因他而及你,用他称意在提醒你的身份,也是加重那个句子;好像说你我虽亲近,这件事却该由做他爸爸的你,而不由做自己的朋友的你负责任;所以也不能推给别人。又有对称在前他称在后的;但除了你先生,你老兄还有敬远之意以外,别的如你太太,你小姐,你张三,你这个人,你这家伙,你这位先生,你这该死的,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却都是些亲口埋怨或破口大骂的话。你先生,你老兄的你不重读,别的你都是重读的。你张三直呼姓名,好像听话的是个远哉遥遥的生人,因为只有毫无关系的人,才能直呼姓名;可是加上你字,却变了亲昵与轻贱两可之间。近指形容词这,加上量词个成为这个,都兼指人与物;说这个人和说这个碟子,一样地带些无视的神气在指点着。加上该死的,没良心的,家伙,东西,无视的神气更足。只有你这位先生稍稍客气些;不但因为那先生,并且因为那量词位字。位指地位,用以称人,指那有某种地位的,就与常人有别。至于你老,你老人家,老人家是众数,老是敬辞——老人常受人尊重。但你老用得少些。
最后还有省去对称的办法,却并不如文法书里所说,只限于祈使语气,也不限于上辈对下辈的问语或答语,或熟人间偶然的问答语:如去吗,不去之类。有人曾遇见一位颇有名望的省议会议长,随意谈天儿。那议长的说话老是这样的:
去过北京吗?
在哪儿住?
觉得北京怎么样?
几时回来的?
始终没有用一个对称,也没有用一个呼位的他称,仿佛说到一个不知是谁的人。那听话的觉得自己没有了,只看见俨然的议长。可是偶然要敷衍一两句话,而忘了对面人的姓,单称先生又觉不值得的时候,这么办却也可以救眼前之急。
生人相见也不多称我。但是单称我只不过傲慢,仿佛有点儿瞧不起人,却没有那过分亲昵的味儿,与称你我的时候不一样。所以自称比对称麻烦少些。若是不随便称你,我字尽可麻麻糊糊通用;不过要留心声调与姿态,别显出拍胸脯指鼻尖的神儿。若是还要谨慎些,在北京可以说咱,说俺,在南方可以说我们;咱和俺原来也都是闭口音,与我们同是众数。自称用众数,表示听话的也在内,我说话,像是你和我或你我他联合宣言;这么着,我的责任就有人分担,谁也不能说我自以为是了。也有说自己的,如只怪自己不好,自己没主意,怨谁!但同样的句子用来指你我也成。至于说我自己,那却是加重的语气,与这个不同。又有说某人,某某人的;如张三说,他们老疑心这是某人做的,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个某人就是张三,但得随手用我字点明。若说张某人岂是那样的人!却容易明白。又有说人,别人,人家,别人家的;如,这可叫人怎么办?也不管人家死活。指你我也成。这些都是用他称(单数与众数)替代自称,将自己说成别人;但都不是明确的替代,要靠上下文,加上声调姿态,才能显出作用,不像替代对称那样。而其中如自己,某人,能替代我的时候也不多,可见自称在我的关系多,在人的关系少,老老实实用我字也无妨;所以历来并不十分费心思去找替代的名词。
演说称兄弟,鄙人,个人或自己名字,会议称本席,也是他称替代自称,却一听就明白。因为这几个名词,除兄弟代我,平常谈话里还偶然用得着之外,别的差不多都已成了向公众说话专用的自称。兄弟,鄙人全是谦词,兄弟亲昵些;个人就是自己;称名字不带姓,好像对尊长说话。——称名字的还有仆役与幼儿。仆役称名字兼带姓,如张顺不敢。幼儿自称乳名,却因为自我观念还未十分发达,听见人家称自己乳名,也就如法炮制,可教大人听着乐,为的是像煞有介事。——本席指本席的人,原来也该是谦称;但以此自称的人往往有一种施施然的声调姿态,所以反觉得傲慢了。这大约是本字作怪,从本总司令到本县长,虽也是以他称替代自称,可都是告诫下属的口气,意在显出自己的身份,让他们知所敬畏。这种自称用的机会却不多。对同辈也偶然有要自称职衔的时候,可不用本字而用敝字。但司令可敝,县长可敝,人却敝不得;敝人是凉薄之人,自己骂得未免太苦了些。同辈间也可用本字,是在开玩笑的当儿,如本科员,本书记,本教员,取其气昂昂的,有俯视一切的样子。
他称比我更显得傲慢的还有;如老子,咱老子,大爷我,我某几爷,我某某某。老子本非同辈相称之词,虽然加上众数的咱,似乎只是壮声威,并不为的分责任。大爷,某几爷也都是尊称,加在我上,是增加我的气焰的。对同辈自称姓名,表示自己完全是个无关系的陌生人;本不如此,偏取了如此态度,将听话的远远地推开去,再加上我,更是神气。这些我字都是重读的。但除了我某某某,那几个别的称呼大概是丘八流氓用得多。他称也有比我显得亲昵的。如对儿女自称爸爸,妈,说爸爸疼你,妈在这儿,别害怕。对他们称我的太多了,对他们称爸爸,妈的却只有两个人,他们最亲昵的两个人。所以他们听起来,爸爸,妈比我鲜明得多。幼儿更是这样;他们既然还不甚懂得什么是我,用爸爸,妈就更要鲜明些。听了这两个名字,不用捉摸,立刻知道是谁而得着安慰;特别在他们正专心一件事或者快要睡觉的时候。若加上你,说你爸爸你妈,没有我,只有你的,让大些的孩子听了,亲昵的意味更多。对同辈自称老某,如老张,或兄弟我,如交给兄弟我办吧,没错儿,也是亲昵的口气。老某本是称人之词。单称姓,表示彼此非常之熟,一提到姓就会想起你,再不用别的;同姓的虽然无数,而提到这一姓,却偏偏只想起你。老字本是敬辞,但平常说笑惯了的人,忽然敬他一下,只是惊他以取乐罢了;姓上加老字,原来怕不过是个玩笑,正和你老先生,你老人家有时候用作滑稽的敬语一种。日子久了,不觉得,反变成熟得很的意思。于是自称老张,就是你熟得很的张,不用说,顶亲昵的。我在兄弟之下,指的是做兄弟的我,当然比平常的我客气些;但既有他称,还用自称,特别着重那个我,多少免不了自负的味儿。这个我字也是重读的。用兄弟我的也以江湖气的人为多。自称常可省去;或因叙述的方便,或因答语的方便,或因避免那傲慢的字。
他字也须因人而施,不能随便用。先得看他在不在旁边儿。还得看他与说话的和听话的关系如何——是长辈,同辈,晚辈,还是不相干的,不相识的?北平有个怹字,用以指在旁边的别人与不在旁边的尊长;别人既在旁边听着,用个敬词,自然合式些。这个字本来也是闭口音,与您字同是众数,是他们所从出。可是不常听见人说;常说的还是某先生。也有称职衔,行业,身份,行次,姓名号的。他和你我情形不同,在旁边的还可指认,不在旁边的必得有个前词才明白。前词也不外乎这五样儿。职衔如部长,经理。行业如店主叫掌柜的,手艺人叫某师傅,是通称;做衣服的叫裁缝,做饭的叫厨子,是特称。身份如妻称夫为六斤的爸爸,洋车夫称坐车人为坐儿,主人称女仆为张妈,李嫂。——妈,嫂,师傅都是尊长之称,却用于既非尊长,又非同辈的人,也许称张妈是借用自己孩子们的口气,称师傅是借用他徒弟的口气,只有称嫂才是自己的口气,用意都是要亲昵些。借用别人口气表示亲昵的,如媳妇跟着他孩子称婆婆为奶奶,自己矮下一辈儿;又如跟着熟朋友用同样的称呼称他亲戚,如舅母,外婆等,自己近走一步儿;只有爸爸,妈,假借得极少。对于地位同的既可如此假借,对于地位低的当然更可随便些;反正谁也明白,这些不过说得好听罢了。——行次如称朋友或儿女用老大,老二;称男仆也常用张二,李三。称号在亲子间,夫妇间,朋友间最多,近亲与师长也常这么称。称姓名往往是不相干的人。有一回政府不让报上直称当局姓名,说应该称衔带姓,想来就是恨这个不相干的劲儿。又有指点似地说这个人那个人的,本是疏远或轻贱之称。可是有时候不愿,不便,或不好意思说出一个人的身份或姓名,也用那个人;这里头却有很亲昵的,如要好的男人或女人,都可称那个人。至于这东西,这家伙,那小子,是更进一步;爱憎同辞,只看怎么说出。又有用泛称的,如别怪人,别怪人家,一个人别太不知足,人到底是人。但既是泛称,指你我也未尝不可。又有用虚称的,如他说某人不好,某人不好;某人虽确有其人,却不定是谁,而两个某人所指也非一人。还有有人就是或人。用这个称呼有四种意思:一是不知其人,如听说有人译这本书。二是知其人而不愿明言,如有人说怎样怎样,这个人许是个大人物,自己不愿举出他的名字,以免矜夸之嫌。这个人许是个不甚知名的脚色,提起来听话的未必知道,乐得不提省事。又如有人说你的闲话,却大大不同。三是知其人而不屑明言,如有人在一家报纸上骂我。四是其人或他的关系人就在一旁,故意使子闻之;如,有人不乐意,我知道。我知道,有人恨我,我不怕。——这么着简直是挑战的态度了。又有前词与他字连文的,如你爸爸他辛苦了一辈子,真是何苦来?是加重的语气。
亲近的及不在旁边的人才用他字;但这个字可带有指点的神儿,仿佛说到的就在眼前一样。自然有些古怪,在眼前的尽管用怹或别的向远处推;不在的却又向近处拉。其实推是为说到的人听着痛快;他既在一旁,听话的当然看得亲切,口头上虽向远处推无妨。拉却是为听话人听着亲切,让他听而如见。因此他字虽指你我以外的别人,也有亲昵与轻贱两种情调,并不含含糊糊的等量齐观。最亲昵的他,用不着前词;如流行甚广的看见她歌谣里的她字——一个多情多义的代她字。这还是在眼前的。新婚少妇谈到不在眼前的丈夫,也往往没头没脑地说他如何如何,一面还红着脸儿。但如管他,你走你的好了,他——他只比死人多口气,就是轻贱的他了。不过这种轻贱的神儿若他不在一旁却只能从上下文看出;不像说你的时候永远可以从听话的一边直接看出。他字除人以外,也能用在别的生物及无生物身上;但只在孩子们的话里如此。指猫指狗用他是常事;指桌椅指树木也有用他的时候。譬如孩子让椅子绊了一交,哇的哭了;大人可以将椅子打一下,说别哭。是他不好。我打他。孩子真会相信,回嗔作喜,甚至于也捏着小拳头帮着捶两下。孩子想着什么都是活的,所以随随便便地他呀他的,大人可就不成。大人说他,十回九回指人;别的只称名字,或说这个,那个,这东西,这件事,那种道理。但也有例外,像听他去吧,管他成不成,我就是这么办。这种他有时候指事不指人。还有个彼字,口语里已废而不用,除了说不分彼此,彼此都是一样。这个彼字不是他而是与这个相对的那个,已经在人称之外。他字不能省略,一省就与你我相混;只除了在直截的答语里。
代词的三称都可用名词替代,三称的单数都可用众数替代,作用是敬而远之。但三称还可互代;如大难临头,不分你我,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不说,你我就是彼此。又如此公人弃我取,我是自己。又如论别人,其实你去不去与人无干,我们只是尽朋友之道罢了。你实指他而言。因为要说得活灵活现,才将三人间变为二人间,让听话的更觉得亲切些。意思既指别人,所以直呼你我,无需避忌。这都以自称对称替代他称。又如自己责备自己说:咳,你真糊涂!这是化一身为两人。又如批评别人,凭你说干了嘴唇皮,他听你一句才怪!你就是我,是让你设身处地替自己想。又如,你只管不动声色地干下去,他们知道我怎么办?我就是你;是自己设身处地替对面人想。这都是着急的口气:我的事要你设想,让你同情我;你的事我代设想,让你亲信我。可不一定亲昵,只在说话当时见得彼此十二分关切就是了。只有他字,却不能替代你我,因为那么着反把话说远了。
众数指的是一人与一人,一人与众人,或众人与众人,彼此间距离本远,避忌较少。但是也有分别;名词替代,还用得着。如各位,诸位,诸位先生,都是你们的敬词;各位是逐指,虽非众数而作用相同。代词名词连文,也用得着。如你们这些人,你们这班东西,轻重不一样,却都是责备的口吻。又如发牢骚的时候不说我们而说这些人,我们这些人,表示多多少少,是与众不同的人。
但替代我们的名词似乎没有。又如不说他们而说人家,那些位,这班东西,那班东西,或他们这些人。三称众数的对峙,不像单数那样明白的鼎足而三。我们,你们,他们相对的时候并不多;说我们,常只与你们,他们二者之一相对着。这儿的你们包括他们,他们也包括你们;所以说我们的时候,实在只有两边儿。所谓你们,有时候不必全都对面,只是与对面的在某些点上相似的人;所谓我们,也不一定全在身旁,只是与说话的在某些点上相似的人。所以你们,我们之中,都有他们在内。他们之近于你们的,就收编在你们里;他们之近于我们的,就收编在我们里;于是他们就没有了。我们与你们也有相似的时候,我们可以包括你们,你们就没有了;只剩下他们和我们相对着。演说的时候,对听众可以说你们,也可以说我们。说你们显得自己高出他们之上,在教训着;说我们,自己就只在他们之中,在彼此勉励着。听众无疑地是愿意听我们的。只有我们,永远存在,不会让人家收编了去;因为没有我们,就没有了说话的人。我们包罗最广,可以指全人类,而与一切生物无生物对峙着。你们,他们都只能指人类的一部分;而他们除了特别情形,只能指不在眼前的人,所以更狭窄些。
北平自称的众数有咱们,我们两个。第一个发见这两个自称的分别的是赵元任先生。他在《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凡例里说:
咱们是对他们说的,听话的人也在内的。
我们是对你们或他们说的,听话的人不在内的。
赵先生的意思也许说,我们是对你们或(你们和)他们说的。这么着咱们就收编了你们,我们就收编了他们——不能收编的时候,我们就与你们,他们成鼎足之势。这个分别并非必需,但有了也好玩儿;因为说咱们亲昵些,说我们疏远些,又多一个花样。北平还有个俩字,只能两个,咱们俩,你们俩,他们俩,无非显得两个人更亲昵些;不带们字也成。还有大家是同辈相称或上称下之词,可用在我们,你们,他们之下。单用是所有相关的人都在内;加我们拉得近些,加你们推得远些,加他们更远些。至于诸位大家,当然是个笑话。
代词三称的领位,也不能随随便便的。生人间还是得用替代,如称自己丈夫为我们老爷,称朋友夫人为你们太太,称别人父亲为某先生的父亲。但向来还有一种简便的尊称与谦称,如令尊,令堂,尊夫人,令弟,令郎,以及家父,家母,内人,舍弟,小儿等等。令字用得最广,不拘那一辈儿都加得上,尊字太重,用处就少,家字只用于长辈同辈,舍字,小字只用于晚辈。熟人也有用通称而省去领位的,如自称父母为老人家,——长辈对晚辈说他父母,也这么称——称朋友家里人为老太爷,老太太,太太,少爷,小姐;可是没有称人家丈夫为老爷或先生的,只能称某先生,你们先生。此外有称老伯,伯母,尊夫人的,为的亲昵些;所省去的却非你的而是我的。更熟的人可称我父亲,我弟弟,你学生,你姑娘,却并不大用的字。我的往往只用于呼位:如我的妈呀!我的儿呀!我的天呀!被领位若不是人而是事物,却可随便些。的字还用于独用的领位,如你的就是我的,去他的。领位有了的字,显得特别亲昵似的。也许的字是齐齿音,听了觉得挨挤着,紧缩着,才有此感。平常领位,所领的若是人,而也用的字,就好像有些过火;我的朋友差不多成了一句嘲讽的话,一半怕就是为了那个的字。众数的领位也少用的字。其实真正众数的领位用的机会也少;用的大多是替代单数的。我家,你家,他家有时候也可当众数的领位用,如你家孩子真懂事,你家厨子走了,我家运气不好。北平还有一种特别称呼,也是关于自称领位的。譬如女的向人说:你兄弟这样长那样短。你兄弟却是她丈夫;男的向人说:你侄儿这样短,那样长。你侄儿却是他儿子。这也算对称替代自称,可是大规模的;用意可以说是敬而近之。因为近,才直称你。被领位若是事物,领位除可用替代外,也有用尊字的,如尊行(行次),尊寓,但少极;带滑稽味而上尊号的却多,如尊口,尊须,尊靴,尊帽等等。
外国的影响引我们抄近路,只用你,我,他,我们,你们,他们,倒也是干脆的办法;好在声调姿态变化是无穷的。他分为三,在纸上也还有用,口头上却用不着;读她为C,它或它为??,大可不必,也行不开去。它或它用得也太洋味儿,真蹩扭,有些实在可用这个那个。再说代词用得太多,好些重复是不必要的;而领位的字也用得太滥点儿①。
1933年8月25日作。
①二十二年暑中看《马氏文通》,杨遇夫先生《高等国文法》,刘半农先生《中国文法讲话》,胡适之先生《文存》里的《尔汝篇》,对于人称代名词有些不成系统的意见,略加整理,写成此篇。但所论只现代口语所用为限,作文写信用的,以及念古书时所遇见的,都不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