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牛》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10
他把一棵梨树交给了春阳,春天便开满了芬芬雅雅的梨花;

他把一方田苗递给了夏雨,夏夜便铺满了浓浓郁郁的麦香!

父亲赶着牛车,满载着一车熟的粮食,钻进秋后的夕阳间  ,透过夕阳堆起了一座谷峰。初生的新月如一丝金钩,悄悄地钩着谷峰的顶子,似要把这谷堆从院子里偷走,一不小心自己却掉了下来,钻进谷堆里,不见了!

冬天的清晨,大雪裹住了乡村里每一处荒秃秃的原野,裹住了整个村庄。裹出一片银色的院子,银色的屋顶,银的树,银的世界。

讲不出无比兴奋的理由,尤其看到院子某角落那桩粗矿的雪人。 雪人的眼睛是两小块碳粒,鼻子是一只风干的向上歪着的红辣椒,胳膊是两只斜插进雪里的扫把,父亲想,这两只扫一定能把天扫晴。

他想,雪不要继续下了吧,他担心孩子们会受冷,也担心牲畜会饿死冻死,他双手插进对面的袖筒子里,倚在牛圈栏子上,看着牛舌一卷一卷地卷食着干草,咯噔咯噔的咀嚼声冗长地漾在院子里。

黄牛跟了父亲许多年,父亲对它感情深厚,它对他也一样。父亲转身离开时,黄牛抬起了沉重的头望着父亲缓慢而重重的步子!黄牛眼角处总积着一疙瘩干黄的眼屎,它已经很老了,就像父亲的驼背一样老。

      在往年深秋时节。

父亲扶着犁,把鞭子一甩,在牛尾处响出“啪”的一声,牛儿一甩尾,四蹄猛蹬,犁身中间的小铁轮便吱呀吱呀地转了起来,被翻起来褐红色新鲜的湿漉漉的泥土就被甩到犁头偏着的那一边。犁到另一头,再掉头回来。调头时,父亲要提起犁转一大圈,黄牛却只需原地打个转身,这样走上七八来回,就得原地站一会,小憩一阵儿,免得人困牛乏。

休息时,父亲坐在田埂边卷好一锅旱烟,再从他褪色的中山装上衣兜里掏出一盒压瘪了的火柴,刷出“嗤”的一声,用他巨大粗糙的手捧着火苗,将烟卷点上,一阵一阵青色的烟香便荡在田野之间。

父亲起身继续扬鞭扶犁,小铁轮吱呀吱呀地远去了。西边起了风,风起的突猛,携着沙尘使劲拽着树叶,树叶拽着树枝,树枝又拽着整个树冠朝一面偏倒过去又荡了回来,又偏倒过去,又过去...。风愈加猛烈,沙尘愈浓密,一股,一片,整个天空黄雾蒙蒙。风刮着父亲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这让他看上去比往常消瘦许多。他走的很吃力,风顶着他喘不过气来,牛也很吃力,牛尾被风横荡着,一直垂不下去。

一直到日落风缓时候!父亲收工回来,紧着又给牛拌草料,母亲肘窝里夹着一夹柴,炊烟又起!煤油灯下,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一层细细的尘,旧而老 。

      一次,母亲说,我刚生下了就只有父亲的鞋底儿那么大,父亲伸开两个手掌就能把我捧在里面,对此,我一直认为母亲是在哄小孩,直到多年后我亲眼见大姐夫双手捧着刚出生没几天的外甥,我才相信,刚出生的孩子果然那么小,而且很黑很丑!

追溯到我人生最初的记忆里,某年的夏天里,我是坐在父亲肩膀上的,父亲坐在牛背上,我们头顶戴着用新鲜柳枝编制的凉帽,是一个圈状的,散在周围的柳叶就遮去了阳婆。

      牛顺支沟慢泱泱地卷食着两边的青草,走到头又折回......我问父亲,黄牛是从哪里来的,父亲说,前几年他给村里做一批木质农具(镂,犁,耙杖)。村里给的酬劳,30斤麦子,一头小黄牛,小黄牛生长迅速,一年后,黄牛就如现在这般健壮了。父亲是村里有名的木匠,那时候,每到冬天,就会打制一些木制农具和家用的桌椅板凳。在我的映像里,父亲在做木工活的时候,总是抽着旱烟,不抽烟的时候就打着一种很神奇的口哨,那种口哨不是把嘴唇撅起来,而是不动嘴唇,就能发出一种嘶嘶的声音,低低的,厚厚的。

      牧牛至傍晚时,父亲就把他那退了色的中山装褂子脱了裹在我身上,他自己则把之前的“凉帽”拆成一把柳条,甩着直往脸上扑来的蚊子大军,牛则不停的甩着尾巴,发着哞哞的低吟……。

暮色渐浓,牧牛归来。煤油灯下,父亲卷着烟,母亲干着针线活,我还披着父亲的褂子,幻想自己是黄河大侠,手持宝剑,每出一招,嘴里都发出噗噗的功夫的声音。我这位灯下武侠的表演,时而会逗乐父亲,他开怀一笑时,没发出声音,只是嘴角两边向上直咧到耳根子上去,漏出整齐的黄的门牙。我也笑的吱吱咯咯,母亲也抿出一抹暖笑,屋子里的温馨,夹着夫亲袄子上隐隐的汗腥味,满满的。满的漫出了屋外,又漫出院子,又漫出了整个乡野,漫到了来年的春天,那一野春花,芳芬隐雅......!

我儿时记忆中很少有父亲笑颜的映像,多时他是在田间地头,沉沉的凝望着。路长路浅,风中雨中,霜里露里,和他的牛!

      哥姐与我要陆续上学,家里也需要更多粮食,于是父亲每年都会开一片新地。他牵着牛,牛拉着车,春播 夏耕 秋收! 日复日,年复年。渐渐地,他的背越驼了,皱纹越深,白发越浓了。阳光下,那皱纹显得褐褐的,深深的,覆着一层薄的油脂,闪着暗的光,粗糙而陈旧!他的眼睛却是清澈的,似沙漠中那一汪泉,它们看上去并不古老而荒芜,而是充满了力量与希望!他的牛也日渐消瘦,他带着它拓了太多荒,拉了数不清的土石 。从第一次套上那辆为它量身定做的板车至此十几年的岁月里,我们坐着板车从嗷嗷待哺到蹒跚学路,从吖吖学语到朗朗读书。它跟着父亲,无声地载着我们的幸福与希望,载着我们的生活与未来,无声地去了来了,又去了!这一刻他们却老了,老牛拉着一车羊粪在走一段下坡路时前蹄一软,便被板车的车辕卡住了,卧路不起,父亲匆忙找来乡邻,帮忙把车抬开,群人合力才扶起了牛。这一个冬天父亲便没再使唤它,它太老了,他心疼它!

      父亲在雪人上插的那只扫把并没有把天扫晴,大雪又下了一整天,又一夜,没清扫的地方积雪没过了膝盖。

第三天早晨,天还没亮,我在睡梦中听到院子里来了一群人,嘈杂而忙乱,一个人说:给兽医捎个话来看看;另一个说:活不了了,给一刀子放了血,再给肉铺捎个话,连肉带皮都卖了;又一个说,这肉老的嚼也嚼不动,谁要呢……后来说话的人多了,一句叠着一句,只能听到,嗷,呀,嗷 ,呀的尾音。沉沉的模糊的,我又进入了梦乡。

半晌时我起床穿衣,戴好了棉帽手套出门玩耍,天空放晴,阳光打在雪上又反射到眼睛里,晃得人很难受。我看到父亲坐在板车的车辕上抽着旱烟,一旦烟后,又摸出烟纸烟叶,他有些落寞,也有些怅然,只有一小点儿或一小会儿的落寞,却怅然了许久。老牛没有熬过这场酷寒!父亲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儿,他的驼背对着我,一口浓浓的烟圈从他的青发间掠过,瞬间消散。板车上摊着黄牛宽大的皮子。

    次年我第一次走进学校,成为一名学前班学生。某日放学回到家里,发现牛圈里有一匹骡子,棕红色,皮毛光滑,体型健硕,它看到我时停止了吃草,抬头直直地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它很美 膘情也很不错,皮毛反射着阳光,明晃晃的。

      后来的日子里骡子也套过几次板车,也下地干活,不过干的少了,后来索性就不使唤它了。在我们渐渐长大的这些年,机械化生产逐渐取代了大部分人力畜力。

    多年后的一个清明节,我回到家乡,看到那辆板车依旧在,上面摆放了一个铁笼,里面养着两只洁白的小兔 ,板车的车辕却因风蚀日晒,变得灰白而老旧,两只轮胎也扁了,陷在泥土里,躺在后院里 和一些杂物拌着,就如同那些杂物一般,再也看不出当年那般强大的承载力了。再过一些年,人们已经不知板车是什么车了。

    2015年清明过后,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这是一段珍贵、真实而沉重的往事,于是我每次想起,都感到厚重,就如同父亲驼着的背,亦如黄牛沉沉的头,因为我是从那里走来,父亲却从那里走去,还有他的牛!

      他牵着牛,吹着神奇的口哨,牛拉着一板车金色的秋实,一起钻进夕阳里。他们没有钻过夕阳回到院子里,而是朝着夕阳走去,直到很远!他们变得很低很低,低到身后的尘土里,夕阳把尘土映成金色,淌成一条河,淌到晚霞间,一直淌往天空深处,淌着淌着,淌出一穹星闪!

2015年9月12日作于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