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流产让我成为家族的罪人,爷爷的死,是我永远得不到的宽恕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18
“我们抬头看星星,而它们

并不在那儿。我们看到的回忆

是它们曾经的样子,很久以前。

这样也绰绰有余。”

——杰克·吉尔伯特

爷爷去世一年了,我还是不敢回家,怕被亲戚指着鼻子骂。作为他最为疼爱的孙女,这么多年来他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了我,我却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赶回去。爷爷付出一生心血,到头来,好像只养了我这么一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哪怕最后回去,也是带着一身难以启齿的伤痛和为人所不齿的不堪。

犹记得最后一次与爷爷聊天,是我结婚前住在娘家的最后一个夏天。那时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月亮又大又圆,发出冷清的光辉,月色洒落在树间,门前的空地上一片灰白。夜空像一块靛蓝的油布,缀满如斑如点的星光。夜静悄悄的,只有蚊虫不时从树影掠过, 微风拂来,把爷爷枯瘦指尖上的烟灰吹落。

“好坏由天,人各有命,人总不会苦一辈子。”他叹息一声,接着又抽起烟来。

那段时间,每天傍晚我都会和爷爷坐在门口,一人坐着一把木椅。通常我坐在门口左边,爷爷坐在门口右边。大部分时候,我们只是坐着,并不开口说话。

房子右侧是我家一块自留地,与马路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坟。尽管在我出生时它就矗立在那里,然而二十多年来,它被修缮得越来越阔气,坟头上下栽满了花草,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

这里埋着我的奶奶。

爷爷的房间靠近那片地,拉开窗帘就能看到奶奶的坟墓。每天闲下来时,爷爷都会站到窗前,看着外面自言自语。

二十多年来,爷爷不仅学会了洗衣做饭,戒掉了暴脾气,还养大了我。

90年代,父母带着期待和不舍南下务工。为了省钱,他们一般两三年才回一趟家。我八岁那年,他们回来没几天,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或者是一些不为我所知晓的秘密,在大年三十晚上突然吵起架来。而且越吵越凶,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整个院子都被惊动了,他们撇开准备开吃的年夜饭,纷纷赶来劝解。

然而,我妈跟着了魔似的,不仅不听劝,情绪反而越来越激动。我爸则更像无理取闹,为了在众人面前赢得些许脸面,不顾旁人劝阻,扬手狠狠扇了我妈一耳光。

从结果来看,我爸的这一耳光,不仅让我妈彻底冷静下来,同时也摧毁了她对这个家庭的最后一丝希望。她推开周围的人,痴愣愣地看了我爸一眼,随即转身去了卧室。等她再出来,手里已经拎着当初陪嫁过来的箱子。她仿佛没有任何留恋,只在经过我时,蹲下来抱了抱我便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

没多久,我爸当上了包工头,赚钱越来越多的同时,和家里的联系也愈发少了。尤其在给家里盖了新房之后,他就更少回家。从院子里搬出来,几乎只有我和爷爷一起生活了。

那时我还在读小学,爷爷每天早出晚归,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辛勤地服侍着他那一亩三分地。除了吃饭,他所有时间都倾注在农活上。每次放学回来,我总是早早写完作业,然后一路蹦跳着去山里或田里找爷爷。多数时候,我都会在小路上遇到他。爷爷知道我会去找他,每当天稍露暗色,他就会掐着时间往家里赶。

时至今日,我仍清晰地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我和爷爷一老一小,一前一后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夕阳在我们正前方缓缓沉落,将世间万物的影子拉得像时间一样漫长。那时我以为我永远不会长大,爷爷也会永远陪在我身旁。像现在一样,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聊着这一天简单的生活,周围的山林黯淡下来,把更多的寂静倾吐到夜幕中,守护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安稳与宁和。

回到家,爷爷换上一双老布棉鞋,悠闲地翘起二郎腿,卷一杆烟慢慢抽着。天黑尽前,我们会坐在门前,一边喝着茶,一边摇着蒲扇享受黑夜带来的清凉。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就会飘来一股浓郁的玉米清香。这时,爷爷就会起身进屋,用筷子戳着一节刚煮好的玉米给我,叫我啃完就赶紧进屋去。

在那样宁静的乡间夜晚,门前小河潺潺流着,远处的山丘围裹着大片稻田,月亮探出枝头,星星仿佛跟屁虫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清亮的月色笼罩着整个村子,萤火虫携着一粒粒微光,在嘹亮的蛙声和蟋蟀声中飞来蹿去,似要给人无限的温柔。

在我的记忆中,屋里总有一股艾草的气息。每隔十天半月,爷爷就会用艾草烟熏一下屋子,用来杀虫驱蚊。每到晚上七点,爷爷会准时坐到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虽然他极少出远门,但也想知道国家正在发生哪些大事。就像因为关心农作物,从不错过天气预告一样。尽管爷爷视力不好,常常把一件事看成另一件事,这个国家看成那个国家,他却乐此不疲。以前他其实是有机会当兵的,但被他父亲阻拦下来。爷爷对此耿耿于怀了一辈子。

“我要再年轻二十岁,会给祖国打下半片江山!”爷爷常这么说,然后嘱咐我不管怎样,一定要把大学读完,仿佛要把所有的英雄梦想都寄托在我身上。

好在读大学这事,我没有让爷爷失望。我算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子。尽管如此,爷爷从未因此炫耀过什么。哪怕有亲戚送礼钱,也都被他拒绝了:“考上大学,心里高兴!”

可是这一切很快就戛然而止。大学毕业那年,我伤透了爷爷的心。

因为年少无知,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在对方看来,我似乎只能而且必须嫁给他了。而正处于慌乱中的我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便径直去到我家,找到我爷爷,并且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把你家女娃肚子搞大了,现在来娶她。”接着把从路边买来的烟酒和吃食往桌上一搁,眯起眼睛看着老人家。

猛然听到这个消息,我爷爷差点儿没被气得昏死过去。而我仿佛成了整个家族的罪人,每天都要遭受亲朋好友的冷嘲热讽,甚至是辱骂。那段时间,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天比一天糟糕。尽管如此,他还是盼着能见到他的曾外孙出生,但并不是为了享受天伦之乐,而是希望我的不幸到此为止。

然而事与愿违。因为仅在婚后第一年里,我就不幸地小产了两次。别人都不知道,只有爷爷知道。那时他每天下午都会给我打电话,每天说着同样的内容:“吃饭了没?今天他喝酒了吗?噢,没事,就是问问,没事我就挂了……”

爷爷只会用老人机,也只记得我一个人的号码。远嫁异地,爷爷成了我唯一能说上话的人。每次爷爷打电话来,我总会痛哭一场。在那一两年里,我几乎流完了一辈子的眼泪,爷爷则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而且那时我并不知道,爷爷已经身处病中。

因为婚后我总不能回家,而爷爷总是报喜不报忧,在电话里永远只会说一切都好。他说家里下雪了,大雪过后的白菜又糯又甜;说堂弟结婚了,去别人家当了上门女婿;说我爸再婚了,女方很强势,不让他回家;说现在很少有星星了,除非夏天的时候,还问我夏天能不能回家。

我所在的城市,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大片大片乌云悬在黑压压的房顶,压抑着每一寸空气。在密不透风的钢筋水泥里,一切都嘈杂着,一切也都孤独着。

爷爷是在夏末的一个晚上去世的。半夜接到电话时,我猛然一阵恍惚,甚至都来不及后悔,双手就一直抖个不停,眼泪夺眶而出。爷爷是不愿等了吗,还是等不了了?

早在几天前,家里就打来过电话,说爷爷已经不太好了。当时我就想立刻赶回家去,但婆婆说我有孕在身,不宜奔波,还说老人家都是这样,病都是反反复复的,也许过几天就好了。言下之意就是,哪怕不择手段,也不会让我踏出门半步。

现在爷爷没了,我必须得回去,任何人都无法阻拦。第二天早上,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结果却被抢走行李箱,一把扔到地上:“人都死了,你回去有什么用!你最好给我安心养胎,别逼我发火!“

积累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我不顾一切地往外冲去,却被一把拽了回来,接着便是脸上挨了一巴掌。我哭着扑过去,结果在一番撕扯中,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小腹剧烈的疼痛,让我意识到我很可能将失去第三个孩子。在心如死灰中,我被送去医院,被告知胎儿无法保住,以后可能无法生育了。终于由此从婚姻中解脱。

那天走的时候,我没有东西可带,箱子已被砸烂,衣服都被扔进了垃圾桶。我就这样狼狈地重新回到了家中。

当天傍晚,当我终于赶回家中,跪在灵堂前,看着偌大的棺材摆在空荡荡的房间,爷爷在无声的黑白相片中看着我,我只感到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无边无际的荒凉,竟流不出一滴眼泪。

“你现在算外姓人了,葬礼参不参加都行,你也知道,离婚的女人不能在娘家过夜,何况刚小产过…你…你走罢!”大姑把我拉到一旁说,“老人生前迷迷糊糊念叨你,你没回来,大家心里怨你。老人为你操劳了一辈子。”

还有另外一些言语,也已传到我耳中。当初,整个家族只有我考上大学,很多亲戚便心生不平,认为是奶奶埋在我家地里,给我们家带来了好运。这回说什么,他们也绝不同意把爷爷跟奶奶葬到一起。于是他们商量着请了一个风水师,挑了一个对大家今后的运势都很均衡的地方。

爷爷下葬的那天凌晨,我跟在送葬队伍后面,看着爷爷最后入土,为安。

离开村子时,天还没亮,没有一个人前来挽留。黎明前的天空漆黑得像一团墨汁,衬托着仅有的一颗启明星无比明亮。它悬在村庄的上空,我走一步,它也走一步。它明亮地看着我一路走一路哭。直到我离村子越来越远,直到它消失在我头顶。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星星都和夏天一起死去。然而那得不到的宽恕,就因此要成为永久的遗憾和悲哀了。

作者简介:空中行云,一个集爱与孤独于一身的女子,在梦与现实之间自说自话。
相似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