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邶风•静女》解读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26
陈一平 七彩语文中学语文论坛

《诗经•邶风•静女》解读

陈一平

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当代学者一般都认同,这是《诗经》中的一首著名情诗,属于“国风”中的“邶风”。但很多人不太注意这个“邶风”,或仅说明是十五国风之一而已。其实,了解“邶风”的来龙去脉,对理解《静女》是有帮助的。邶是西周初年的一个诸侯国。周武王灭商后,令纣王之子武庚在商都城朝歌管理商遗民。为了防备武庚,封管叔在朝歌之东的卫国,封蔡叔在朝歌之西的鄘国,封霍叔在朝歌之北的邶国。几年后武王去世了,成王即位,周公摄政,管叔、蔡叔联合武庚反叛。于是周公东征,杀武庚、管叔,贬逐蔡叔、霍叔,封康叔于卫,并将邶、鄘之地并入卫,天下乃定。邶成为西周存国时间最短的诸侯国。在《诗经》编撰的时候,邶、鄘早已不存在,为什么还要保留邶风、鄘风呢?直接叫卫风不就得了吗?事实上在先秦人们往往是邶鄘卫并称的。之所以保留邶风、鄘风,大概是为了保存这段历史的记忆,尊重武王分封邶鄘卫的决策。由于邶地原为商统治中心地区,所以邶风保留较多周礼乐制度形成之前的原始风俗,保留了较多的情歌。又由于周公东征后加强了卫地的礼乐管治,所以邶鄘卫的诗有明显的礼教不断强化的演变轨迹。诗歌篇幅不长,文字也不艰涩,意蕴却非常丰富。

先看《静女》这个标题。“静女”是对诗歌女主人公的称谓,诗中两次出现。向来对“静女”的解释没有太大的分歧。毛传说:“静,贞静也。女德贞静而有法度乃可说也。”朱熹说:“静,闲雅之意。”今人高亨《诗经今注》也说:“静,贞静,不轻佻。”或以为静通靖,善也。《广雅》:“静女亦当读靖,谓善女。”马瑞辰及今人程俊英等皆从此说。金启华等主编《诗经鉴赏辞典》(安徽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则说:“静:文静温柔。”这些解释,不管是贞静、闲雅、文静温柔还是善女、淑女,都兼指内在美和外在美而言。当代有人用对女子的时髦称谓“靓女”对译,说静女就是靓女。这种说法似乎不妥。“靓女”主要是指相貌美丽,偏指女子的外在美而言。而传统的解释更符合诗的本意。所以“静女”可以解释为淑女,不宜对译为靓女。

有人说:在《诗经》那个礼教森严的年代,女主人公违反礼法规定,与情郎在城墙角落幽会,怎么也说不上“贞静”。而从诗的描写看,主人公活泼调皮,似乎也与文静不搭边。为什么《诗经》用“静女”(淑女)来称谓热恋中的女主人公呢?

首先,《诗经》作品产生的时代并不是礼教森严的年代。《诗经》作品产生的时间跨度很长,有些作品产生于礼教制度形成之前,有些产生于礼教初始的时候,有些则产生于礼教比较严格之时。如前所说,《静女》应该是产生于礼教制度形成之前或是礼教形成之初的情歌,自然未受礼教束缚,而表现得热情奔放。《诗经》作品产生的地域很辽阔,有周民族统治中心地区,有边远地区,也有非周民族控制的地区。统治中心区的诗歌受礼教影响大,而其他地区影响小。《静女》产生之时,邶还不是周统治中心地区,受礼教影响自然就小。《诗经》作品来源很广泛,原作者群来自社会不同的阶层,有贵族,也有平民。在那个时代,礼教对贵族影响大,而对下层民众的影响小,故有“礼不下庶人”《礼记•曲礼》)之说。《静女》的原作者及主人公的身份虽难以确定,但不会是很显赫的贵族,所以受礼教的束缚就小。

其次,《诗经》时代对女子的赞美都是兼具内在美和外在美的。如《诗经》开篇的《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称恋爱女主人公为“淑女”。《毛传》《诗集传》皆云“淑,善也”。形容淑女的“窈窕”一词,也是兼指内在美和外在美,扬雄《方言》曰“美心为窈,美状为窕”。陆德明《经典释文》引王肃曰“善心为窈,美容为窕”推而广之,中国古代民间诗歌赞颂美人,都强调兼具外貌美和心灵美。如汉乐府《陌上桑》赞美罗敷一定忘不了赞扬她勤劳、热爱劳动:“罗敷喜(一本作善)蚕桑,采桑城南隅。”《孔雀东南飞》赞美刘兰芝“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外貌的同时,也表扬她“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的妇德。这正是民间文艺一种理想化的表现手法:作者心仪的主人公一定是最理想的,外貌是最美的,品德也是最好的。所以,《诗经》的作者用“静女”(淑女)来称谓热恋中女主人公就容易理解了。

关于这首诗的解读,值得探讨的问题很多,比如怎样理解整首诗的内容及基本结构。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云“诗以男子口吻写幽期密约的乐趣”很多鉴赏文章也说诗的内容是写一对青年男女幽会的情景。第一章写男子赴约,第二、三章写见面后的情形,女子向男子赠物表达爱情。但这样理解带来很多问题。如果整首诗就是写一对恋人见面的情形,第一章写见面,第二章写女子送男子一件礼物,第三章写女子再送男子一件礼物,这就使整首诗的结构平面化了,单薄而缺乏层次,重复而缺乏变化。这样也将诗歌主人公的爱情解读浅表化,对诗歌意蕴的理解肤浅了。没错,第一章是写一对恋人的幽会,但并不是全诗都在写这次幽会。第二、三章的描写也不是在这一次幽会中发生的事情。《静女》写的是一对恋人心心相印的爱情,全诗三章分别截取三个他们恋爱生活的横断面,多维度地展现他们真挚的情感。

现在我们可以来看看诗的第一章了。整首诗是以男子口吻叙述的,第一句就是静女其姝。貌美为姝。贤淑的女子啊,你是多么漂亮!这是男子对恋人发自内心的赞美。城:城墙。城隅:城墙拐角处。俟我于城隅:约好在城墙拐角处等我。可是当男子赶到他们约会老地方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女子的身影。这是最能检验一对恋人情感质量的场景了。我们见过多少这样的情形:说好老地方不见不散,到点了,没见人影。开始心急了,不停看表。过了五分钟了,还没来!过了十分钟了,信息不回,电话不接!然后就是各种气急败坏,各种脑补被放鸽子,被黑被绿的场面。而《静女》的男主人公准时到达老地方后没见到恋人,压根不会去想她还没到,因为她一定不会迟到。更不可能想会被放鸽子。爱而不见,爱通薆,隐蔽。这句是男子的判断:她一定来了,一定就在这,一定是故意躲起来了!可是在哪呢?找这里没有,找那里没有,唉呀,我怎么那么笨啊!“搔首踟蹰”正活画出男子捉急、自责的神态。可见,第一章写这对恋人心心相印的感情基础,生动表现了女子的活泼调皮,男子的憨厚以及对恋人的充分信任。他们相处充满快乐,是一对情商非常高的恋人。这就奠定了全诗的基调。

再来看第二章: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娈,相貌美好,与上章之“姝”同义。贻,赠送。彤,红色。管,古人对这个字的解释大致有两种,一是指箫、笛一类的管乐器。二是指笔。今人对管有新的解释,很多人认为指一种草,或是草的嫩芽,有人直接说管就是第三章的“黄”。这种说法最不靠谱。古书中没有将管解作小草的,几乎所有的字典辞典都没有管乃小草或草之嫩芽的义项。真不知道一个个跟风者依据何在。况且管从竹,当与竹子相关,与草相关的是菅,草菅人命的菅。再者,如果管与黄是同一种东西,那么诗第二章与第三章就重复了,流传千古的名篇不可能有此败笔。此处“管”合理的解释是箫、笛一类的管乐器。高亨《诗经今注》说:“彤管当是乐器,就是红色的乐管。《诗经》里的管字,都是指乐管。”在周代,音乐与礼仪规范联系在一起,形成完整的礼乐制度,和等级制、世袭制、分封制一道成为基本的政治制度。只有贵族才有资格享用音乐,乐器就成为贵族身份地位的象征。彤管是用红色漆精心髹饰过的管乐器,更加显得珍贵。女子将体现身份地位、作为家族象征的彤管送给恋人,这是珍贵的爱情信物,是女子对爱情的最好表白。而男主人公接过彤管,完全明白它的价值和含义,所以他真诚地赞美它:啊!珍贵的箫管啊!红彤彤,光闪闪,真让人爱不释手啊!这是对女子真挚情爱的热烈回应。就像一个女子将祖传的一件珍贵古董作为爱情的信物送给情人,男子郑重地接过古董,认真观赏,赞叹说:这是明代珍品啊!造型这样雅致,做工这样精美,真是难得啊!你将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我明白是你深深的爱,我绝不会辜负它!这时候,女孩子的内心一定是幸福的,因为她遇到懂得爱的人。如果男子接过古董,漫不经心地瞟一眼说:哪弄来这个东西,我上次在街边古董摊看到一个,比你这个还大,开价50块还可以还价哦!这时候女孩子的内心一定是崩溃的,因为她明珠暗投,遇到一个完全不懂爱的人,趁早分手吧!

第三章是: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牧:郊外。《尔雅•释地》:“郊外谓之牧。”归:通馈,赠送。荑:嫩草芽。姑娘在郊外游玩,看到一棵草芽非常奇特,非常好看,情不自禁地带回来送给小伙子欣赏。这正是热恋中的女孩子常有的一种情感:每到一个地方,每看到一种新奇好看的东西,第一时间就会想到:要是和他一起欣赏该有多好!如果他不在身边,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这新奇好看的东西带回去送给他。而小伙子接过这一个小小草芽时的反应和接过彤管时的反应完全不同,他说:真的是很漂亮很奇特啊!不过,并不是小草你有多美呢,因为是美人儿从远处带回来送给我的,所以就变得很珍贵。你看,小伙子多会说话啊!多懂得爱啊!(到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到,如果将上文的“彤管”解释为与荑同样的小草,该有多么无趣:——哥哥,送你一棵嫩草芽。——啊!红红的嫩草芽多么漂亮!——哥哥,我再送你一棵嫩草芽。——啊!你有病啊!)

一个女孩子情到深处,爱到极致,莫过于愿意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他,莫过于无时无地不在思念着他,哪怕是一片树叶,一棵小草,都可以寄托浓浓的情愫。一个男孩子,情到深处,爱到极致,莫过于对方的一个眼神,就能秒懂,哪怕是不经意的一颦一笑,都能读出你浓浓的情愫。《静女》描绘的正是这样的爱情。

人们常说,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在中国历代诗歌作品中,情诗无数,但是多数是描写女子或是男子单向的感天动地的爱恨情仇,绝大多数情诗主人公只有一个,或是痴情女子,或是情痴男人,像《静女》这种双主人公,男女双方心心相印的情诗却很少见。而这正是《静女》的价值所在,也是它让数千年以后的读者依然感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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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语文月刊》2018,(10)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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