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22-06-24
有庆一个人躺在一间小屋子里,那张床是用砖头搭成的。
我进去时天还没黑,看到有庆的小身体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后给他做的衣服。我儿子闭着眼睛,嘴巴也闭得很紧。我有庆有庆叫了好几声,有庆一动不动,我就知道他真死了,一把抱住了儿子,有庆的身体都硬了。中午上学时他还活生生的,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我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怎么也应该是两个人,我看看有庆,摸摸他的瘦肩膀,又真是我的儿子。我哭了又哭,都不知道有庆的体育教师也来了。他看到有庆也哭了,一遍遍对我说:
“想不到,想不到。”
体育老师在我边上坐下,我们两个人对着哭,我摸摸有庆的脸,他也摸摸。过了很久,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死的。我问体育老师,这才知道有庆是抽血被抽死的。当时我想杀人了,我把儿子一放就冲了出去。冲到病房看到一个医生就抓就住他,也不管他是谁,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医生摔到地上乱叫起来,我朝他吼道:
“你杀了我儿子。”
吼完抬脚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头一看是体育老师,我就说:
“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说:“你不要乱来。”
我说:“我要杀了他。”
体育老师抱住我,我脱不开身,就哭着求他:
“我知道你对有庆好,你就放开我吧。”
体育老师还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拚命撞他,他也不松开。让那个医生爬起来跑走了,很多的人围了上来,我看到里面有两个医生,我对体育老师说:
“求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力气大,抱住我我就动不了,我用胳膊肘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地说:
“你不要乱来。”
这时有个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让体育老师放开我,问我:
“你是徐有庆同学的父亲?”
我没理他,体育老师一放开我,我就朝一个医生扑过去,那医生转身就逃。我听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县长,我一想原来他就是县长,就是他女人夺了我儿子的命,我抬腿就朝县长肚子上蹬了一脚,县长哼了一声坐到了地上。体育老师又抱住了我,对我喊:
“那是刘县长。”
我说:“我要杀的就是县长。”
抬起腿再去蹬,县长突然问我:
“你是不是福贵?”
我说:“我今天非宰了你。”
县长站起来,对我叫道:
“福贵,我是春生。”
他这么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说: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来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说:
“你是福贵。”
看到春生我怒气消了很多,我哭着对他说:
“春生你长高长胖了。”
春生眼睛也红了,说道:
“福贵,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摇摇头说:“没死。”
春生又说:“我还以为你和老全一样死了。”
一说到老全,我们两个都呜呜地哭上了。哭了一阵我问春生:
“你找到大饼了吗?”
春生擦擦眼睛说:“没有,你还记得?我走过去就被俘虏了。”
我问他:“你吃到馒头了吗?”
他说:“吃到的。”
我说:“我也吃到了。”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笑着笑着我想起了死去的儿子,我抹着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说:
“春生,我儿子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
春生叹口气说:“怎么会是你的儿子?”
我想到有庆还一个人躺在那间小屋里,心里疼得受不了,我对春生说:
“我要去看儿子了。”
我也不想再杀什么人了,谁料到春生会突然冒出来,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对春生说:
“春生,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着有庆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儿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里就发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着儿子。眼看着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难,想想怎么去对家珍说呢?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家珍已经病成这样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来,把有庆放在腿上,一看儿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阵又想家珍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先瞒着家珍好。我把有庆放在田埂上,回到家里偷偷拿了把锄头,再抱起有庆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坟前,挖了一个坑。
要埋有庆了,我又舍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坟前,把儿子抱着不肯松手,我让他的脸贴在我脖子上,有庆的脸像是冻坏了,冷冰冰地压在我脖子上。夜里的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响,有庆的身体也被露水打湿了。我一遍遍想着他中午上学时跑去的情形,书包在他背后一甩一甩的。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我心里是一阵阵酸疼,疼得我都哭不出来。我那么坐着,眼看着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脱下衣服,把袖管撕下来蒙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里。我对爹娘的坟说:
“有庆要来了,你们待他好一点,他活着时我对他不好,你们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庆躺在坑里,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我用手把土盖上去,把小石子都捡出来,我怕石子硌得他身体疼。埋掉了有庆,天蒙蒙亮了,我慢慢往家里走,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走到家门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儿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又怕家珍听到,就捂住嘴巴蹲下来,蹲了很久,都听到出工的吆喝声了,才站起来走进屋去。凤霞站在门旁睁圆了眼睛看我,她还不知道弟弟死了。
摘选自余华《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