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三千字左右的小说

类型:小说
作者:苏童
字数:三千字左右

三千字左右有点少,不过6000字左右的很多。如《一个朋友在路》、《巨婴
》、《天赐的亲人》……3000字左右的我倒是没看过。给你个网址自己一个一个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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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天赐的亲人
做女裁缝的儿子,最大的好处是有裁剪合体的衣服穿,最大的坏处是女裁缝没
有丈夫,也就是说你去做女裁缝的儿子,虽然有了母亲,也有了草绿色的几乎乱真
的军装,但是你却没有父亲。我们香椿树街上的天赐就是这么个幸运而可怜的孩子,
我母亲至今还记得女裁缝把天赐抱在怀中走下轮船的情景,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下着小雪,我母亲在码头上买黑市米,看见女裁缝抱着一个小男孩从轮船上下来,
女裁缝用一条围巾把小男孩的脸包住了,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她以手作伞挡着风
雪,也想挡住码头上的人们的视线,但我母亲眼睛很好,她大声地问女裁缝,你抱
了谁家的孩子啊?女裁缝装作没有听见,她匆忙地逃走了,就像怀抱着一袋沉重的
赃物,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让人很不舒服,所以我母亲就指着女裁缝的背影对另一
个妇女说,看见了吗?女裁缝从乡下抱了个孩子!
天赐就是那个孩子。街上人人知道天赐的名字,就因为他是女裁缝抱来的孩子。
大人议论这件事,一会儿说抱的是女裁缝亲戚的孩子,一会儿说是从孤儿院抱来的
孤儿,孩子们不关心这一套,他们认为大人透露了一个秘密,秘密的核心是天赐低
人一等,他们掌握了这个秘密以后就在街上寻找天赐的踪影,人人都喜欢追天赐,
他的怯懦自卑的眼神简直就是一个信号,它示意别人:我很草包,我怕你们,你们
来追我吧,你们大家都来打我吧。所以大家都不客气,孩子们看见天赐就欺负他,
就连我妹妹,屁大的一个小女孩,也模仿我,拿了个粉笔在街上追天赐,一定要在
他背上画一个叉,画不到就跺脚哭鼻子。
说天赐的故事必须剪辑,从他十三岁的时候说起比较像个故事。这一年天赐突
然之间发育了,长成一个有点驼背的小老头的样子,我们去阀门厂游泳,看见他独
自在更衣间角落里换游泳裤,我们看见了他欲遮还露的羞处,它们雄纠纠的,乌黑
而茂盛。让人不由得感到佩服,似乎突然发现这个可怜的家伙在发奋图强,终于干
了一件大事。弱国变成了强国。从此没有谁再把天赐当成一个玩偶或出气筒,这当
然是后话。也是这一年,天赐在他家的阁楼上发现了那只地球仪,用我妹妹时髦的
语言来说,地球仪改变了天赐的一生,所以天赐的故事简单说来又是一只地球仪的
故事。

女裁缝把地球仪藏在阁楼上。阁楼是她堆放布脚料的地方,她每年都要把它们
收集起来卖给街上扎拖把的人,她不让天赐上阁楼,怕他把收拾好的布脚料弄乱。
女裁缝忽略了那只地球仪,她以为将它用塑料包好藏在角落里,就把一个秘密藏好
了,她注意到天赐有几次从阁楼上下来,脸上头发上都蒙着灰垢,天赐说楼上有老
鼠,他去捉老鼠,她居然就信了,她忘了天赐已经十三岁,而且早熟,恰好是无事
生非的年纪。
有一天故事就开始了。女裁缝在缝纫机前忙碌的时候猛地看见天赐站在她面前,
手里抓着那只地球仪。天赐将地球仪转动着,让一块蓝色的标示着海洋的区域对着
女裁缝,他说,印度洋上写了个名字,这个毕刚是谁?
缝纫机勤劳的声音戛然而止,女裁缝抬起头,目光掠过地球仪上那个暗淡的名
字。哀怨地看着她的养子,让你不要上去乱翻的,她说,这东西没用,我要把它扔
掉了。
是地球仪啊,买一个要很多钱。天赐指着印度洋上的那个名字,说,这个毕刚
到底是谁?
女裁缝又低头踩响了缝纫机,她说,你问他干什么?跟你没关系的。
肯定跟我有关系。天赐说,他跟你有关系,跟你有关系,跟我就也有关系。
女裁缝说,你这孩子太烦人了,没看见我在赶活吗?我没心思跟你说他的事,
现在他跟我也没有关系了,我不想提他的名字,茶杯,替我把茶杯拿来。
天赐把茶杯递到他母亲手里,然后他压低声音在女裁缝耳边轻声说,你不说我
也猜出来了,天赐嗤地一笑,毕刚就是爸爸,是我——爸爸。
女裁缝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她脸上窘迫的笑容很快被一种愤怒替代了,他不
是你爸爸!她说,你没有爸爸,没有就是没有,不能随便拉个人当你爸爸,他怎么
能算你爸爸?
天赐的脑袋扭来扭去的,他斜着眼睛看那只地球仪,没说什么,他坐在缝纫机
旁边,斜着眼睛,看地球仪上那个人的名字:毕刚1965年9月购于桃花路。过了一会
儿,天赐把那行字念了一遍,然后他说,桃花路就是东风路吧,东风路上哪儿有卖
地球仪的?从来没见过哪家店卖地球仪。
我不知道。女裁缝说,你别坐在这里烦我,去淘米做晚饭。
天赐对女裁缝一直是顺从的,他拿着淘米箩走到米缸旁边,这时候他突然嘻地
一笑,说,我要是姓毕就好玩了,叫毕天赐,毕天赐,多好玩。
你就是没有姓也不姓那个毕。女裁缝说,好好挑石子,昨天你怎么淘的米,差
点蹦掉我的牙。
水池在外面的街上,天赐端着淘米箩出去的时候,两只脚在门槛上蹭来蹭去的,
女裁缝抬起头盯着他,说,你又搞什么鬼?门槛都让你蹭坏了。天赐说,我一去淘
米脚就痒。女裁缝说,什么脚痒,你就是喜欢听那个吱吱嘎嘎的怪声,你这孩子怪
毛病多。天赐这时候回过头,看着情绪烦躁的女裁缝,你生什么气?他说,我又没
说他是我爸爸,我只是说,他差一点就当了我爸爸。

尽管女裁缝架子大,对谁都是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样子。关于女裁缝短暂的婚
姻,街上的人还是知道个来龙去脉。毕刚曾经是女裁缝的丈夫,一个远郊中学的地
理教师。他们住在南门汽车站附近的时候,有人在女裁缝的铺子里见过毕刚,说他
伏在熨衣桌上备课,一个瘦弱的戴眼镜的人,看上去文质彬彬。女裁缝的顾客都知
道新婚夫妇关系不好,却不知道是哪方面不好,女裁缝又不肯说,他们就胡乱猜测,
猜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想到是毕刚脑子有问题。谁能想到女裁缝这么精明小心的
人,会嫁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呢?后来毕刚的身影就从裁缝铺里消失了,女裁缝死要
面子,她骗人说毕刚去援助非洲人民了,但一个惊人的滑稽的消息很快在南门汽车
站一带传开了,说毕刚在上海机场精神病发作,他强闯海关,说要去瑞士的什么地
方开联合国会议,被抓起来了。像毕刚这么严重的罪行,本来枪毙他也不过分,但
因为他脑子有病,有关方面就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去了。
这都是女裁缝搬到我们街上来以前的事,她以为这么搬个家就把不光彩的历史
一笔抹掉了,其实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你不肯说自己的事,别人就替你说,这是
我们街上的很古老的传统了。人的两个耳朵眼虽然小,但也抵不过几千只大嘴,这
么说那么说,所以毕刚的事情最终传到天赐耳朵里也不足为怪。
天赐是个有心事的孩子,他的心事不告诉我们,我们也不稀罕知道他的什么狗
屁心事,他从十三岁那年开始悄悄地寻访毕刚,女裁缝经常站在她家门口,尖声叫
着天赐的名字,她还问我们有没有看见天赐,说这个混帐的孩子,他把淘米箩扔在
水池里,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天赐跑到嘈杂拥挤的南门汽车站去了。天赐提着女裁缝买菜用的布包,装出一
副要出门的样子混在候车的人群里,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人口处的那个女检票员。
女检票员大概有五十左右的年纪,大概快要退休了,站在那儿懒洋洋的。而且喜欢
向人翻白眼,她向天赐也翻了不少白眼,但天赐还是固执地盯着她。天赐知道那个
女检票员是毕刚的姐姐。
女检票员向厕所走去,她看见天赐跟上来了。天赐在后面用一种饱满的声音叫
她,姑姑,姑姑!女检票员就回头,有点厌烦地看着天赐,她说,你这孩子怎么这
么缠人,我告诉你多少遍了,我不是你姑姑,我跟你没有关系。
你不是我亲姑姑,但你算是我的姑姑。天赐不依不饶地跟着她,他说,我不影
响你工作,你只要告诉我,毕刚在哪里?他现在在哪里?
我知道你是她抱养的孩子。女检票员嘴边流露出一丝鄙夷的笑意,她说,你要
知道,你跟毕刚没有关系,毕刚和她早就离婚了,你和她现在跟我们毕家没有任何
关系。
我不要关系。天赐说,姑姑求你了,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只要知道他在哪里。
求求你告诉我,我来了三次了,难道你是铁石心肠吗?
你别以为找到他对你有什么好处。女检票员最后松口了,她在一张废车票上飞
快地写了一个地址,气冲冲地扔给天赐,她说,我实话告诉你,他脑子不好,他刚
从精神病院里出来。

我不知道天赐为什么要拉我一起去塔镇。那天我母亲让我去女裁缝家拿她的裤
子,女裁缝不在家,我看见天赐站在窗口发呆。我问他,你在发什么呆?他忸捏了
一会儿,就把那张废车票拿出来给我看了,他向我描述塔镇的那座宋代砖塔是多么
值得一看,他让我陪他一起去,我一时糊涂,就答应他了。
在开往塔镇的区间车上,天赐把我当成了知心朋友,他把他寻找毕刚的事情一
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我可不领这份情,我说,他跟你有什么关系?费这么大的劲去
找个疯子,我看你脑子也有病。大赐就狡辩说,他不是疯子,脑子有病不等于就是
疯子!
毕刚其实不是住在那座有名的砖塔下面。我到了那儿才发现上了天赐的当,可
是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已经来到了一所中学的校办农场里,农场里倒是种满了黄瓜
西红柿,摘下来就能吃,但上当的心情是很恶劣的,弄得我毫无胃口,我骂骂咧咧
地跟着天赐向黄瓜地边的小屋走,听见从小屋里传来了收音机播送国际时事的声音,
播音员正在说黎巴嫩、穆斯林、游击队什么的。我觉得天赐急促的脚步突然放慢了,
可以看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临近小屋窗口时,他居然喘起粗气来,他还说,
你走在前面,我跟在你后面。
我们从窗口看见了毕刚的小屋,屋子是临时搭砌起来的,一部分墙壁用旧报纸
糊住了,还有的墙壁干脆露出了杂乱的颜色各异的砖头和水泥。屋子里有床、锅灶
和一张桌子,一个瘦弱的穿破汗衫的男人坐在那张桌子前,他在听收音机,他一直
面对着窗口,我确信他看见了我们,但他就是没有一丝反应,好像我们不是人而是
两根树枝。
我听见天赐还在喘粗气,他还用胳膊捅我,意思是让我先说,我想又不是我要
来找他,让我说个狗屁啊,所以我就把他推到前面来,我说,不是找到了吗?你要
干什么,快说啊。可天赐僵硬地伏在窗台上,就是一个屁也放不出来。我急眼了,
说,你在这儿犯傻好了,我去看塔了。
就在这时候里面的毕刚说话了,他说,不要去看塔,怎么看它就是个塔,你们
应该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事,听听今天的消息,黎巴嫩和以色列又开战了,我
问你们,你们站在谁的一边?
天赐有点发愣,紧接着他就松弛了,自作聪明地嚷道,当然站在黎巴嫩一边!

错了!毕刚忽然笑起来,说,哪一边也不能帮,各打五十大板,我要是埃及就
要出面解决这件事,我要出动航空母舰,我考考你们,假如埃及出军,他们到达黎
以前线的最佳路线怎么走?
这回天赐傻眼了,我当然也不知道,但我即使知道也不愿意被一个精神病人考
来考去的。我们站在窗外,看着小屋里的毕刚,必须承认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类型
的精神病人,这种精神病人让人耳目一新,但我还是不愿意被他考来考去,天赐却
犯贱,他说,我要是看着地球仪就知道,没有地球仪,我不知道。
然后我就看见毕刚弯下腰,从桌子底下搬出了一样东西。是一只用报纸糊起来
的自制地球仪,虽然粗陋简单,但细密的国界线和仿印刷体的字迹使它看上去令人
信服。我以前有一只标准的地球仪,不知丢哪儿去了,毕刚把自制地球仪小心地放
在桌子上,他说,这是我凭印象自己画的,误差率不会超过百分之五。
我记得天赐就是这时候开始像打摆子一样颤抖起来,他瞪着窗内的那只地球仪,
我觉得他又要说什么傻话了,但这次他的嘴唇也颤抖起来,结果什么也说不出来。

同学,我考考你。毕刚将地球仪转动了一圈,让西亚东非部分对着天赐,他说,
我考考你,埃及的航空母舰怎样才能最快地到达黎以前线?
天赐瞪着毕刚手里的地球仪,他张大了嘴,可就是说不出话来。突然之间,完
全出乎我的意料,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呜呜地哭起来了!他张大了嘴,突然莫名其妙
地哭起来了,然后我看见他转过身子,向校办农场的门口走去,走了几步,他开始
飞快地奔跑,他像个疯子一样跑了,把我丢在小屋外面。
荒唐的塔镇之行使我恨透了天赐,我本来就瞧不起他,这次就更加有了瞧不起
他的资本了。从塔镇回来的第二天,我在理发店门前碰到了天赐,他穿着理发店的
白围兜出来,想跟我解释什么,我根本就不听他的,我对他说,以后谁要跟你在一
起玩,谁就是傻X!天赐像个女孩一样,可怜巴巴地低着头,看我是动真格的了,快
快地回到了理发店里。他没有做任何辩解,因为他明白我不要听他辩解。
我说到做到,从大赐十三岁起,我就没有再和他一起玩过。当然其中更重要的
原因不在我的决心,这年冬天我们一家搬到父亲单位的职工宿舍去了。

天赐后来的生活我略知一二,都是我的快嘴的妹妹告诉我的。我必须说明我对
天赐沉闷无味的生活并没有丝毫同情,这是我的忙碌的生活造成的。谁都知道天赐
没有朋友,我有很多朋友,而时光流逝,孤僻的天赐必将越来越孤僻,我妹妹对天
赐的现状无论怎么添油加醋也不能唤起我的兴趣。惟一让我感兴趣的其实是一件不
幸的事情,是女裁缝不寻常的死。我妹妹告诉我进入老年的女裁缝有一天试穿为别
人缝制的寿衣,一只胳膊刚刚套进去,人就突然咽气了。这样的死法使人们对女裁
缝的一生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那寿衣最终她自己穿了。我妹妹说天赐在女裁缝的葬
礼上哭得晕了过去,让街坊邻居一致称赞他的孝行,说女裁缝还是有福气,没有白
养了这个儿子,也有人说天赐是为自己哭,女裁缝一生对天赐的身世守口如瓶,她
这一去就把秘密永远封存了。
聪明的读者会猜到天赐的故事中另一个重要人物是毕刚。当然是毕刚,多年以
后这个丧失了思维和体力的老人来到香椿树街,寄居在铁路桥的桥孔里,几个收破
烂的好心人为他提供了残羹剩饭,把这个古怪的老人当成了自己群体的一员,他们
住在桥洞里整整一个秋天,这期间天赐每天骑车从另一个桥洞中经过,他知道旁边
废弃的桥洞里住着一群无家可归的人,他一定曾经见到过独自坐在里面的毕刚,但
是天赐不可能认出那个肮脏而苍老的人就是毕刚。
那年冬天特别寒冷,特大寒流将那些收破烂的人驱向温暖的南方,却不知怎么
把毕刚留在了香椿树街上。事情说起来有点神奇,那天夜里北风肆虐,风把天赐家
的一扇窗户吹开了,天赐从床上下来关窗,看见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坐在他家的门
槛上,天赐就随口对窗外喊,去桥洞,那里暖和。他看见流浪汉回过头来,那种乐
观而迷惘的眼神使他觉得似曾相识,老人说,我不冷,只是有点饿。天赐看见老人
打开了身边的那只纸箱,然后我所说的那神奇一幕就拉开了,老人捧出一个圆溜溜
的东西站在天赐的窗口,他说,这是手工地球仪,误差率不超过百分之五,小伙子,
你给我一碗剩饭,我把地球仪给你。
我们现在无从描述天赐当时的感受,天赐不是个善于表达内心的人。我们知道
的只是这么一个事实,从那个寒冷的冬夜开始,天赐收留了毕刚,当然香椿树街的
邻居们大多不知道毕刚这个名字,他们的口径是天赐做善事,收留了一个流浪的患
有精神病的老人。街上的孩子不懂事,我妹妹的孩子那天就跑回家,对妈妈说,天
赐叔叔把一个疯老头藏在家里!
我知道天赐做了件什么事。上个星期我去香椿树街办事,路过我熟悉的天赐家
的门洞。他家的门板新刷了红色的油漆,一张纸夹在门楣下面:小心油漆。我站在
他家门前犹豫了一会儿,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文明礼仪,我来到窗前,透过半掩的窗
户向里面张望了一眼,应该说我运气不错,一眼就看见一个老人坐在藤椅上,身穿
天赐工厂发的工作服,头上戴着一顶绒线帽,手里抓着一瓶孩子喜欢的娃哈哈饮料。
他在看电视。尽管事隔多年,我还是从他安详而乐观的眼神里认出来了,那就是塔
镇的毕刚。
女裁缝的故居现在住着两个男人,棉布特有的气味已经消失了,那台缝纫机不
见了,墙上衣架上各种衣服裤子不见了,屋子里面却比以前更显凌乱,我下意识地
四处寻找那只地球仪,突然发现那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宝贝是在老人的身后,他的藤
椅和身体把它挡住了。正是这时候毕刚发现了我,对于一个隔窗窥视的人他没有任
何敌意,他指着电视机对我说,美国人又要打南斯拉夫了,我早知道巴尔干半岛三
年就要打一次仗,又让我猜到啦!
我忘了我是如何回答毕刚的,也许我就没有和他搭话。我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
来,谁去管这等闲事呢。我惦记着去办我的事情,当我骑车经过化工厂那里时,一
个熟悉的身影骑车从我旁边一掠而过,那个人是这故事的主人公天赐。我看见他的
自行车后座上拖着一只煤气瓶,他没看见我。他没有向我打招呼。我不能确定要是
我把他叫住他对我会是什么态度,现在我们不仅不能算是朋友,连街坊邻居都不是
了。我看着那个背影风风火火地远去,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要是坦承我发笑的原因
读者们会讨厌我,但我当时确实是笑了,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一个人从小
就让人发笑,长大了还是让人发笑,就像天赐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亲人,尽管看上去
酷似亲人,但他们终究是来得莫名其妙。
温馨提示:答案为网友推荐,仅供参考
第1个回答  2010-04-25
  外乡人父子
  大概5千左右。

  老冬爷的一生对我们来说是个谜。他的坟头如今孤单单立在河的左岸,与童姓
  家族的祖坟隔河相望。水在长长的河床上流过,流得很苍凉。去年春天下了很久的
  雨,雨水把故乡之河拔高拉宽了,有时候水上突然漂来一只精致的竹箩或者篮子,
  你就知道那是老冬爷的遗物。据说他临死前做的竹器全扔在两岸的河滩上,每逢涨
  水,那些竹器就像美丽的鱼类潜入水中,朝下游漂去。

  老冬爷的一生在故乡一直是个谜。他在世时是村里最好的竹匠。可是人人都知
  道他不是童姓家族的人。我祖父跟老冬爷爷差不多做了一辈子朋友。给老冬爷做完
  七七忌日那天,祖父神情恍惚,看见已故的老朋友把自己藏在堂屋的每一件竹器里,
  脸上露出他特有的平淡而悠远的笑容,他的灵魂就缩在竹器里向我祖父叙说着什么。
  祖父说他头晕,于是爬到刚编好的一张冰凉的篾席上静坐着,坐了整整一个黄昏。
  我家人平素缄默不语,从来不恨谁。但我们总觉得祖父对老冬爷的感情来得不寻常。
  在我们故乡,一切都可以追根刨底,就在那个有风的黄昏,我们听祖父讲了一个外
  乡人的故事。在淡青色的天光里,那家蓬头垢面的外乡人渐渐走近了我们的村子。
  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他蜷缩在一只露顶的松木箱里。冬子的父亲把他挑在肩上。
  那个奇怪的担子颤悠个不停,迟疑地爬上铜炕桥的石阶。冬子的脑勺上翘一根小辫,
  小辫在晨风中无力地飘起来,也显得疲惫不堪。大概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冬子和他
  父亲走过了五个桥孔的铜炕桥,走过我家的木格子窗。“来了一家人。”我踩着堂
  屋里满地的篾条往外钻,碰翻了家里人编好的一堆竹筐。围坐在一起干早活的家人
  都腾出一只手来拽我,不让我出门。

  我竭力把头探出门外,看那个坐在松木箱里的男孩。我听见他在大声地咳嗽,
  脸涨得紫红紫红的。他的眼睛像羊羔一样,有点暗绿(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冬子的眼
  睛使我一次次走近了他)。“爹,竹子都长在哪儿呢?”冬子说。

  “这四周的树就是竹子。”挑担子的汉子说。除了我,家里人谁也没注意远道
  而来的这家人。也没听见他们对老家的最初评论。他们到来的那个早晨,村外河滩
  上下了霜,一只竹鸡从竹林深处逃奔,在白茫茫的霜地上飞飞走走,一路鸣叫,后
  来落下一只蛋沉在河滩上。他敲了村里所有德高望重者的家门。他倚着人家的门檐,
  朝屋里沙哑地说话。“我是这村里的人,我老爷爷那辈走的,走了好多地方,后来
  到了东北,他们临死前告诉过我,我们是这个村的人……我也姓童,真的,我姓童,
  这姓少有,在哪里都孤单,只有回老家,回老家就全是姓童的……”

  那就是冬子的父亲。他絮絮叨叨对人说话的时候,树皮般粗糙的脸上没有一丝
  表情。我也看清楚了他的眼睛。他是一只老羊,老羊的眼睛是灰黄的,俯视着自己
  沾满泥浆的旧布鞋,偶尔抬起来,就有一种深深的忧患掉落下来。可是村里人都说
  那外乡人怎么是童姓的后代呢?坐在松木箱里的男孩总是把我们村长了几百年的竹
  子叫树。他们没有大头篾刀。他们没有我们血统的四方脸膛和平和舒展的眉目。只
  见一杆奇怪的双筒猎枪竖在灰尘蒙蒙的家当担上,亮锃锃的,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你来到底想干什么呢?”

  许多乡亲都这样问冬子的父亲。他又嗫嚅着说不出什么名堂,偶尔强笑着,骆
  驼似苍老的脸显得委琐起来。他不甘心,还是像游魂一样从这家走到那家。傍晚时
  分,外乡人站到了我家屋檐下。我家的屋檐下吊着全村最古老的篾圈,一年四季抗
  着风吹雨淋。又高又笨的外乡人把那个篾圈撞了一下,然后就受了惊。他瞪着疯狂
  摆动的篾圈,样子很让人发笑。家里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满怀敌意地注视着冬子的
  父亲。那家伙被屋檐下的篾圈搞得惊慌失措的,等了老半天,才听见那套喑哑无力
  的叙述。年近八旬的祖父眼睛依然很亮。他默默地打量着冬子的父亲,发现他有着
  灰狼般深不可测的神态,对村里村外的竹林、竹篾,竹器一点也不敏感。老祖父张
  开掉了半边的牙齿,嘿嘿笑着,对着我们摇头:

  “一个外乡人,他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那家伙的眼神黯淡了,突然变得虚弱。但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抓着我家的门框,
  固执地和我们对峙着。“你有大头竹刀吗?”老祖父抓起家传的大头竹刀朝他晃晃,
  “你要是姓童的后代,走到哪里也要带着它。”“没有这刀。我只有猎枪,也是祖
  传的。”冬子的父亲这时古怪地笑了笑,他的南方少见的高大身影在昏黄的暮色中
  显得很孤独。好像外面有风,我家屋檐下的篾圈又开始摇摆起来,像个咒箍在外乡
  人的头顶上试探着。

  在风声中我听见了冬子的咳嗽声。他好像一直站在父亲的身后,听长辈的谈话,
  他大概憋了很长时间不让自己咳出声来。所以一下子咳得很凶。我看见一只枫叶样
  瘦小发红的手从墙那边摸索着伸向我家门框,接着我看见松木箱里的小孩站到了他
  父亲的臂弯下,有点胆怯地朝我家堂屋张望。“竹子——竹子,”冬子的眼睛里涌
  入满地满空的篾条竹筐后便尖声叫起来,那愁结的眉头像羊尾欢快地甩了一下,脸
  上的红晕溢满了。“这是我的儿子。”冬子的父亲把儿子搂住,又朝前面推推,
  “去年在东北他梦见了竹子,还胡说竹子开着红花。我知道这不是好兆头,当时就
  动了回老家的念头。这不,我们总算来了。”冬子满面红光地朝我们一家人笑。也
  许他是对堂屋里堆满的竹器竹篾在笑。一眼望上去就知道那是个有病的孩子,眼睛
  里仿佛竖着红花累累的两杆竹子。

  以后的日了里他们住到了铜炕桥的桥洞里。入夜村子的每户人家都看见黑黝黝
  的桥洞里燃着一堆柴火。父子俩的身影在火边晃动着,一大一小。有时候人影静止
  不动,望过去比河边的树还要孤寂。秋天的雾霭一早一晚从河面上浮起来,把铜炕
  桥隔得很远。外乡人一连三天没有进入我们村子,村民们反而开始议论他们,想知
  道那一家人的陌生故事了。村里都传闻一个叫童震的名字。这个人多年前从家屋出
  逃,一向被村子视作黄水祸患。似乎只有老祖父对这个名字不加褒贬。在他残存的
  一点印象里,童震是个出身贫寒但又粗蛮不驯的野孩子。整日里好吃懒做,东游西
  逛,他的父母几乎每天都用竹鞭抽他的脊背,那背上布满了陈年累月的紫色伤迹,
  所以他在大热天也穿着又脏又臭的背心,决不让人看他的脊背。童震长得又丑又小,
  得了个怪毛病,碰到竹子浑身就疼痒难忍,打死他也不肯学竹匠。都说童震是十八
  岁那年逃出去的,临去把家里的所有竹篾堆上屋顶,一把火烧光了,他就在火边又
  是跳又是唱的,折腾了老半天。祖父忘不了那天夜里可怕的火光。他说竹篾在火中
  噼啪作响的声音惊醒了他,那种火焰充满一股清新潮湿的气味,在童家屋顶上闪烁,
  像疯狂的鬼火一样。

  冬子一家是不是童震的后代,只有老祖父能辨认。但是老祖父对我们说过,
  “他们不像,眼神就不像,太软太弱啦。”那几天是收竹器的好日子。大船泊在河
  边,等着各家各户挑出山一样的上好竹器来。村里人干活都干疯了。我记得那回被
  老人们挑出来做了船上的送竹童子,跟着船走一百里水路到城里去。我被家人打扮
  得像个小木偶一样,埋在散发着清香的竹篮竹箩竹筐里,身子古板地扭结着不想乱
  动。船经过铜炕桥了,我猛地发现桥洞里伸出一杆枪来。正对着我。那枪管闪着暗
  蓝的釉光,微微颤动着。一切都发生得出乎意料,但我竟然不害怕那支枪,反而有
  一种冲动,想跳起来去抓住那个不祥的物体。就在这时,枪缩回去了,我看见冬子
  和他父亲的脸出现在桥洞的一片阴影中,俯视我们的船。枪在冬子的手里,冬子父
  亲却提着一只垂死的竹鸡。鸡的脖子上被切了一个口子,血在不停地滴着。这种场
  面船上人都很陌生。当时谁也不知道他们父子俩是在用鸡血擦拭那杆双筒猎枪。我
  长这么大见过的唯一一杆猎枪就是冬子家的那杆。后来当我和那父子成为朋友后,
  曾经多次抚摸过乌桕木的枪把。冬子说他爹枪法极好,要打人打兽都是一枪撂倒,
  他说这话时一边咳嗽,一边脸上又放出红光。

  “你听见过我爹放枪吗?”

  我常常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撞破雾霭,持枪在河的左岸徘徊,但是在很长一段
  时间里,我没听到外乡人的第一声枪响。“放一枪给我听听吧。”我在河这边朝对
  岸喊。对岸的外乡人还在徘徊,他没理我,只见又白又稠的雾从他身边涌来涌去。
  “你到底要打什么呢?”

  隔了很久,我听到他发出了叹息般的声音:“这儿没什么可打呀。这儿什么都
  不敢打。”我渴望那震破小村的第一枪。后来我对那父子俩编了个谎言。我说村外
  的竹林里有许多野物。他们是否相信我不知道,反正在一个黄昏我领着外乡人进了
  一片苍茫的竹林,竹林里幽暗潮湿,空气中混杂着植物的千奇百怪的气味。三个闯
  入者的脚步声显得仓促,鲁莽,各有心计。但是竹林黑黝黝地从身边闪过,纹丝不
  动,没有一片竹叶发出声响。我突然害怕起来,我觉得寂静如水的竹林容不下我的
  稚拙的谎言,许多竹子的眼睛都在愤怒地审视着我。

  可是三个人仍然朝竹林深处走。

  “冬子,你看见开红花的竹子了吗?”

  “没有,什么都黑糊糊的,看不清。”

  “小孩,你去拉住我儿子的手。”冬子的父亲温和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林
  子走完了说不定会看见的。”我的手和冬子的手贴到了一起。我发现那手掌像火苗
  一样舔灼着我。他全身发热,眼睛发亮地环顾着我们祖先的竹林,充满了莫名的惶
  乱和骚动。我想放开冬子的手,但是那手掌像连理枝和我长在一起了,挣脱不了。

  “小孩,其实我知道你在骗我们,不过我不揍你,你陪着我们把林子走完吧。”
  天开始发黑的时候,我们钻出了竹林。病中冬子已经伏在了他父亲的背上。他的古
  怪的小辫无力地垂在外乡人宽厚的背上。那天是他先看见了天边的群鸟,他突然扬
  起头,用拳头捶着他父亲喊:“来鸟啦,来鸟了。”

  在村庄上空蓝沉沉的穹顶,飞过一群轻捷的鸟影,满耳是一种神秘的若有若无
  的鸟翅扇动声。不知那是一群什么鸟,它们散成庞大无边的队列,黑压压地朝竹林
  里落。紧接着我看见冬子的父亲把双筒猎枪顶向半空,一声巨响,火光一蹿,那外
  乡人父子的脸都清晰地映在枪口周围,完全是猎人才有的悍的形象。鸟影开始像花
  瓣一样往下落的时候,冬子的父亲手一松,把那杆双筒猎枪扔到了地上。他抱紧双
  臂,面朝竹林,突然神经质地狂笑起来,他笑得浑身颤抖,喘不过气来。在他的笑
  声中,被霰弹击中的未名小鸟一只一只往下落,老也落不完。我就是这样听到了第
  一声枪响。

  我窜出去满地找寻那些落鸟。死去的小生灵们软绵绵热呼呼地躺在我的臂弯里、
  手心上。在最初的月光下,我看清那群鸟原来全是又小又丑的麻雀,血很腥很浓,
  把我的衣服染红了一大片。“我爹过去从来不打麻雀。”冬子在一片竹影里轻轻地
  说。他离鸟远远地站着,不知害怕什么。接着我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吩咐我,
  “你把它们撂在地上吧,麻雀死了归土。”冬子的父亲慢慢弯下腰,他捡枪的动作
  那么疲惫那么迟拙。许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个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散发的孤独气息。
  我甚至有这个印象,好像那个傍晚不是外乡人打落了一群小麻雀,而是那群神奇的
  鸟影从不可知的地方飞来,冲击了他们流浪的灵魂。那年冬天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
  雪中降临我们的村庄。四周的竹林变成一座座洁白的雪垛,风吹过也不落。绿竹枝
  全在雪垛下发黄发干,雪地上好久没有人迹,那些黑卵石般的踪迹全是狗踩出来的。
  祖父颤巍巍地把门外的篾圈摘下来,回头对家里人说:“一年到头了,竹器船该走
  了。”

  我等着最后的竹器船从村里出去。船走了过年也就近了。我背着竹箩去拾狗粪,
  独自陷在茫茫的雪地里,一路上想着村子以外冬天以外的世界。走到铜炕桥那边,
  我看见雪地上第一次出现了人的脚印,脚印很小,有胶底的花纹,一直延伸到河边
  的竹林里。我追寻着来到竹林深处,发现一个穿着花棉袄的男孩缩头缩脑地藏在竹
  子后面,朝我张望,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冬子。“你在这里干什么?”“没干什么。
  你别总是想管我的事。”

  “我以为你来放枪呢。”

  “爹从来不肯给我拿枪,他让我来看竹子。”“看竹子干什么?”“我大概快
  死了。昨天又做梦,梦见竹子全开满了红花。”“我爷爷奶奶都没死呢,你怎么会
  死?”

  “村里听不到我咳嗽吗?夜里我咳得多响呀,爹说我大概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冬子的脚陷在雪地里,我觉得他像一根独身竹长在冰天雪地里。他的脸上依然是一
  片病色,那飘飘忽忽的眼神跟老人一样充满宿命的意味。“下雪多好,在东北的时
  候,我爹隔夜就能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雪,等什么时候雪下厚了,我爹他已经把猎枪
  擦亮了,等着围山。一下雪山上的野物都没命地往有人烟的地方跑呐。”冬子又咳
  起来,他带着炫耀的神气,仰头望着四周,“这里怎么没有山呢?回来的时候我爹
  说老家全是山呢,竹子都长在山上。”也许在村子外面的世界有许多山。我从来没
  看到过山。便在冬子的诱惑下想像着遥远的东北的山峰。在下雪的冬天里,山上长
  满了竹子,竹子顶着皑皑的白雪,风一吹,竹枝上就伸出许多红红的花来,那就是
  冬子的山和冬子梦里的竹林。阴历十二月初五冷得异常。竹器船泊在河滩上,像一
  头埋伏在雪地里的怪兽,那天风很大,扬起雪粉扑打走出家屋的每一个人。人们挑
  着小山样的竹器去河边,都冻得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来。年近八旬的祖父首先上了
  船,他亲手把一船的竹器码成一个圆丘状,最后又在上面插上一丛翠绿的竹枝。这
  时候拥挤在河边的人群发出一片呢喃之声,大家不约而同地开始祈祷,祈祷船过白
  羊湖时北风不要兴风作浪,祈祷苍天庇护我们村里那杆独特的竹枝旗帜。

  我在风中缩着肩膀,混在人群中间。四周那些肃穆而又有所企求的脸使这天的
  时光过得冗长、艰难。我在大人孩子中间穿来穿去,等待着什么事情突然发生,像
  风一样把所有人所有房子卷进去。竹器船将要起锚的时候,有个女人恐怖地尖叫一
  声,大家闻声朝她望,看见了挤在那女人身边的外乡人。他肩上扛着一个被包,踮
  着脚从许多人头上面凝望河里的船,一大片雪地被他踏成黑色了。

  女人是看见外乡人的被包后吓坏的。他的被包里裹着冬子。冬子的整个身体被
  捆得结结实实,埋在大花棉被里。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张无声无息的脸。在人们的惊
  讶声中外乡人把被包放在雪地上,冬子也就躺下了。他的小脸红得让人疑惑,眼睛
  如小小的油灯,照射着陌生的人群。“你这是干什么?这孩子死了吗?”祖父俯下
  身子,摸了摸冬子的脸,厉声地质问冬子的父亲。

  “没死,他这会儿还不想死。”

  “你把孩子弄成这样想干什么?”

  “……你们让冬子跟着船走一回吧。”外乡人脸上表情干涩,直直地盯着祖父
  干瘪的嘴唇,但是我祖父习惯性地缄默着,隔了好久,祖父说,“送竹童子要挑族
  祖里的孩子。”“冬子姓童。”外乡人慢吞吞地说。他的长脸仰起来环视着河滩上
  的人群,显得超凡脱俗。就在这时祖父发现了他脸上类似孽障童震的神情,他似乎
  闻到了当年在童家屋顶上熊熊燃烧的竹火的怪味。人世沧桑油花般地在祖父胸中浮
  起,也许出于一种消灾化吉的心理,他破例地答应了让一个垂死的外乡孩子充当送
  竹童子的角色。童姓家族的人暴怒地喧哗起来,他们排成人墙站在河滩上,挡住了
  通向竹器船的跳板。但是我有那么一个德高望重凝结权力的老祖父,他用皱巴巴的
  铁笊篱一样的手推开了他的下辈们。

  冬子的脸探出厚厚的花棉被外,浮现出幸福而迷惘的笑容。他是不是对我笑的
  呢?在村里他几乎只认识我一个童姓后代。我看见外乡人把他儿子扛在肩上,朝跳
  板走过去。竹条钉成的跳板在他的脚步下深深地陷下去,又重重地弹起来。走到河
  心的时候,外乡人突然站住了,他始终仰起的头这时垂下去,像一只老羊哺乳羊羔,
  在他儿子赤红的小脸上舔了一口。那真是个奇怪的日子。开始融雪了,河水很清冷
  很晶莹,竹器船吃水很深。人们站在雪水里,眺望那个不同寻常的送竹童子埋在一
  堆新竹器中顺流而下,不知道此去是灾运还是吉利的象征,只觉得一缕灵魂的轻烟
  缓缓卷过了我们的村庄,在每棵竹子每个人衣襟前磕磕碰碰,冬子那张被肺病浸泡
  的红脸蛋从此留在村人们的记忆中。

  竹器船又一次经过铜炕桥时,一村老小都听见远远的一片枪响声,枪声响了足
  有五分钟,听来震耳欲聋。我又惊愕又振奋,仿佛觉得在空气的剧烈震颤中,方圆
  几十里的古老竹林都倾斜过来。那杆枪射出了美丽的火光,有许多竹子被点燃,竹
  叶上便腾起红色的花来。

  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放枪。人们都朝铜炕桥的桥洞里张望,桥洞里有一堆
  火,孤独地闪烁着,那堆火在桥洞里已经燃烧了整整一个冬季。

  从此不见了冬子的父亲,那个外乡人。

  “那时候谁也想不到冬子会活下来。更想不到他后来会成为村里最好的竹匠。”
  祖父跪在一张巨大的篾席上,喃喃地说。他也已经很老了,和故事中的祖父一样,
  他也年过八旬了。风在夜幕降临前停息,满村的竹林静默下来。围在祖父身前的童
  姓后代听着外面世界的动静,觉得有一条河咸津津地流过他们的思绪。“也许冬子
  真姓童,也许他就是童震的后代。”我们听见祖父在堂屋的幽暗中说最后那句话。本回答被提问者采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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