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张惠言的《水调歌头》五首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04
这篇文章应该是脱胎于叶嘉莹先生受冯其庸先生之邀在人民大学的演讲,之后收录于《清词选讲》,大约又做了一番整理。在当时人大的演讲中,标题为《小词中的儒学修养——解读张惠言<水调歌头>五首》,《清词选讲》中本篇的副标题为《谈传统士人的修养与词的美学特质》。无论如何,都可以彰显本文并非简单的诗词鉴赏之作,而是借助《水调歌头》五首对传统文化,尤其是对士人的儒学做一番梳理。所以叶嘉莹先生讲张惠言的这五首词,不仅仅是在讲词,她的立意是非常宏大的,内容是非常磅礴的,故而,我之理解乃“醉翁之意不在酒”。

叶先生在《清词选讲》中一再提及诗词之分,乃在于它们的血脉不同。诗上接《诗经》《楚辞》,词则出于乐府之音并民间俚俗的歌词。故而张惠言认为:“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故而词较之诗要更为晦涩,更为幽深,更为微妙,有着很强的比兴寄托。

叶先生说中国词的发展历史,有两种可能:

张惠言的五首《水调歌头》,小题为“春日赋示杨生子掞”。杨子掞是张惠言的学生。叶先生在这里就讲到了古人之所谓“求学”,并不受学知识学技能,而是学为人。荀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个“为己”是为了充实自己。叶先生写道:

叶先生讲到声律与文法,以第一首《水调歌头》为例。民国初年的词学家龙榆生评词中“便了却韶华”,说“按律应上二下三,此句作为上一下四,殊为不合。”叶先生评道:

第一首的第一句是“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对于我辈无学问之人,读这样一句词,无非觉得这是一个拟人手法,平常而已。但叶嘉莹先生去由此谈到了东方的诗歌传统,以及东方哲学:

“闲来阅遍花影,惟有月钩斜。”这一句确乎有一种幽微的韵味。在我们的传统美学里,但凡是月、花和交错的影,都会给人一种空灵缥缈的悠远。然而这里,叶嘉莹先生的着眼点却在“遍”、“惟”与“斜”字,她说:

我们往往认为“境界”一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因为它靠的是悟,是那么一种sense,需要用心去感悟和体察那种微乎其微如天籁一般的微音。然而叶嘉莹先生这么一讲,从几个小字下功夫,旁征博引,那种境界就忽然从无到有,虽然依旧微妙,你却是可以明确感受的那种实实在在的存在。大美不可言,叶嘉莹却以其深厚的学养与识见把词这种无与伦比的美深刻而有准确地描摹出来。

在赏析“阅遍”一词时,叶嘉莹提及李商隐的一首《燕台诗》:“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比较了李商隐与张惠言。她说:

情与道并非判断诗词的标准,与境界相关。我个人理解,诗词若未悟道,就可能滥于情,困于情,乃至于以情伤害诗歌的意境。即使可为佳句,也只是句胜于诗而言。例如林浦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该是多么的朦胧,多么富有诗意,但它的整首诗却不过仅此而已。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可谓名句,若仅止于此,也不过是伤情的细腻表达而言,但它与前面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相接,就有了国破去家的沉郁,是“达则兼济天下”时对国家天下的忧而忧。

叶嘉莹先生一再强调词中微言的作用,她说道:

词中的“清影渺难即”,若直接理解词的含义,应为“玉城霞”的影,可要真这么理解,就狭隘了,拘泥于文字了。就像老人常骂小孩说的“你读书读笨了吗?”就是把书和文字当成了一种死的东西,僵化。正如前面所说的,词更幽深更微妙,有着很强的比兴寄托。这里的“清影”指的是张惠言所要追求的理想。叶嘉莹解析为:

乃至下阙的“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实则就是理想不可达到时产生的“隐”的想法。正如“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大道不得出,就只有隐了。儒家的最高追求是治国平天下,是倡导士人需得有兼济天下之心,故而“独善其身”仅仅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故而词中在表达了“隐”的无奈后,马上又话锋一转,说“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叶先生对此的解读是:

要读懂中国诗词,需得了解文字的渊源,这是中国诗词的魅力,此为幸,不幸之处在于它制造了我们理解诗词深意的障碍。需得浸淫诗词,具备足够文学修养之人,才能理会其中真意,于是会心一笑,仿若遇见了知己。若有这等体会,短短的一首诗词,就能被扩大,仿佛能包罗一个世界的芥子。我在读到“百年复几许”的时候,确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叶嘉莹先生在文中就提到《古诗十九首》中有一首诗为“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如此读来,你就能体会到个中的惆怅,是对短暂岁月的感叹。又何况曹操的《短歌行》也写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至于随之而来的击筑与高歌,又会让人想起千载之前易水之畔的荆轲与高渐离——“风萧萧兮易水寒”,固然有悲意,却也有觅得知音的相知之情。

说道人生之忧,叶嘉莹先生发出多少感慨与抒怀?

儒家本身提倡的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都是先己后人的过程,只有把自己的道德提高了,才能更好地为国家为天下服务。若国家不用我,那我也当独善其身,保持自己的修养。相较于“穷则独善其身”,儒家似乎更提倡入世,追求“达者兼济天下”。即使是世上无道,我也需要以己之力挽大厦之即到,需要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正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先生这四句话可谓道尽儒家作为士人的追求。儒家对“名”的追求格外高远,这个名不是虚名,而是清名,不为逐利,而为实现自己的理想。然而,在皇权社会,这样以天下人为己任的理想怎么能实现?所谓仕途,不过是一家之臣一人之奴的境遇罢了。既无法做到伊尹的潇洒,又不能做伯夷叔齐的愚忠,因而不得志时,感怀自己的理想无法实现,自然常怀有忧患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