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床的病人已经走了,这个三人间里的病床已经被收拾干净,铺好了被子。这个床靠门,近厕所,隔壁两床并没有人陪护,病人都默默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打着吊针。
我们一大家子人一下子涌进了病房,找柜子的找柜子,放东西的放东西,安静的病房顿时喧嚣起来。我傻傻站在一边,不知道是该躺还是该坐。没一会儿,有护士冲了进来:“你们家属太多了,留病人和一个家属在这里,其他家属请到病房外,不要影响其他病人。”我妈立马一边道歉,一边让家人们出了病房。护士走到我身边:“你是病人吧,去床上躺着吧,你现在的情况最好少走动,一会儿会有医生过来的。”说完又一阵风似地走了。
我慢慢地踱过去在床边坐下,却怎么也躺不下去,想不明白这大白天的让我躺在床上干嘛!我环顾四周,遇上了23床病人的眼神,这是一个六十来岁的阿姨,脸色黑黄,眼窝深陷,整个脸都是肿的,我冲阿姨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哦,刚才进来的人有点多,吵到你们了。”阿姨牵了牵嘴角:“没事,你是第一次住院?”“是啊,上午刚查出来,就让我住院了。”“第一次都这样,时间久了,来的人就慢慢少了,你也会习惯的。”阿姨还想再说,却被冲出来的咳嗽打断了,浓浓的裹着痰音的咳嗽持续了好一阵子,我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自己口罩上的带子。咳嗽声终于停了,阿姨也没有兴致再说话,病房又安静了。
我还在床沿上坐着,妈妈已经把我的东西都放置妥当,门口进来了两三个医生,为首的年轻女医生走到床边,对我说:“22床,先过来做骨穿。”
医生们开始在病房对面的一个操作间里忙碌起来,我犹犹豫豫着满心不想走过去。这么难受的感觉,又得再体验一次啊!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走过去在那张小床上侧躺好,大饼和妈妈都被请出了操作间,医生关好门,开始了。
冰冷冰冷的麻药针、酸麻酸麻的刺痛感、咚咚敲进来的大椎管子、四肢百骸被抽到蜷起来,来了来了都来了,我闭着眼睛,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默默地数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叫,不能叫!操作间的门板那么薄,我要叫出来,妈妈他们会难受的!
终于结束了,医生开了门,把大饼叫进来按住我的伤口。我还闭着眼睛,听到大饼的声音响起来:“哇,你出了这么多汗,一定很痛吧!”我慢慢地睁开了眼,酸痛胀麻依然充满我的身体,我不想说话。我妈也走了进来,站在了床头:“孩子,又吃苦了!抽骨髓,这得多痛多难受啊!”我妈的声音有点抖,我的心也在抖。
按足20分钟,大饼扶我慢慢起来,我一拐一拐地走出操作间,向着走廊里的家人们笑,笑也笑不出来,只是扯了扯嘴角,我卯足了劲开口:“做完了,没事没事,就抽那么一点点。”我妈跟在后面说话:“快去床上躺着,快去躺着。”
刚坐上床,又有一群医生进来,刚才给我做骨穿的女医生跟在了后面,为首的还是个女医生,有一张柔和的脸,我看她的胸牌,副主任医师,姓陆。“嗯,这个应该是管我这个组的组长了,挺年轻的,人看着也和气。”我在心里下着判断。
陆医生确认了我的名字,说话了:“22床,你现在被确认的是M3,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你自己也是知道这个情况的。怎么说呢,这个在坏运气里还算是好的,这种类型的白血病现在是有专门的药来治的,愈后的情况也不错。当然你不能掉以轻心,急性白血病在一开始都非常凶险,特别是M3,你看,你现在白细胞都快没了,被感染的风险非常大。M3病人的血小板一般都很低,最怕的就是内出血,这血要是出在脑部和心脏,那就危险了。所以,你现在最好不要动,就躺在床上,要降低出血的危险。”“那要上厕所呢?”我插了一句。“去一楼超市买个体盆吧,能不走动就不要走动。”“啊!”我长叹出一口气。陆医生马上接了话:“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我曾经的M3病人,一个去走廊里抽根烟,脑出血,没了。一个在靠窗那床,我进来查房还好好的,等查到他那床,心血管出血,没了。”我立马深深地吸了口气。陆医生继续说:“后续会马上开始化疗,下午先给你用上口服的化疗药,明天做各项检查,大概后天就会开始打化疗的针剂。清楚了哦?”这信息量有点大,我木然地看着医生点了点头。陆医生临走前还不忘加一句:“躺在床上,戴好口罩,能少动就少动!”眼看着医生就出门口了,我的脑子忽然动了一下,忙把她喊住:“医生,我这病……需要骨髓移植吗?”陆医生回了头:“M3不需要骨髓移植。”这话传来,那简直就是天籁啊!医生已经走了好久,我还呆呆地望着门口,内心在狂吼:“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医生说我这病有救!有救!!!还不用骨髓移植!不用移植!!!”
听了医生这通话,病房里的气氛立马不一样了,全家人的脸色都雾霾转阴。我立马甩了心上那一千斤的担子,感觉自己都身轻如燕了。我移到床头靠着,就见我妈的脸还霾着,一边还喃喃自语:“这就要化疗啦?这就要化疗啦?”一转头见我靠着,立马着急了:“快躺下,快躺下,没听医生怎么说啊!”
过了会儿,护士拿药过来了。小小的一片白色药片,装在一个密封的小塑料袋里。护士叮嘱我现在就可以和水吞服,我听了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妈又急了:“哎哎哎,你慢点,慢点!慢慢起,慢慢起,医生叫你不要动啊!”
那么小的一片药,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我注视着它,内心汹涌澎湃:“它长这么小,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劲呢!哎,这如狼似虎,令人闻之色变的化疗就这么来了?也不给人点时间准备准备!虽然它只是个打前站的,那气场也是杠杠的。哎呀!”我用力地甩了甩脑袋,“不想了,想那么多也不管用!”一仰头,把它给吞了下去。
天色慢慢地暗了,妈妈让其他家人都回去了,病房里还剩爸爸妈妈和大饼。病区很早就放了饭,旁边两床也开饭了,我催着他们去吃饭,吃完好早点回家。
他们去吃饭的当儿,有个医生给我拿过来一张小纸片,说是陆医生给我的,以后会用到。我拿过来一看,是张疾病诊断意见书,写了我的名字,诊断意见是“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盖着大红的医院章和医生的姓名章。这就是了,这就是给我的判决书了!这盖了戳的判决书往我脑门一贴,死刑、死缓、无期、有期就得看自己的造化了!医生还真是贴心,这意见书在以后肯定会被反复用到,用来办各种各样的手续,用来证明我和别人的不同。
“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我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终于把它给念顺了,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这些字还可以有这样的组合。意见书在手上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那些字、那大大的红章都好刺眼,我把抽屉一把拉开,把这小纸片给丢了进去。
爸妈吃完饭被我劝回了家,我妈也没多说什么,他们下午匆忙出门,什么也没带,这打持久战的样子一铺开,他们也要回去准备一下。出门前,我妈问我:“女儿,明天早上想吃什么,生煎?蛋饼?饭团?我带过来!”“不用了,妈,我让大饼带就好了,你别忙了。”我妈点头:“那行吧。”临到门口了,又转回头补上一句:“躺在床上,少动,少动哦!”我妈终于出了门口,看不见了,我的整个心都酸酸的。
转回头,大饼坐在我的床边,静静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去,大饼用双手握住了我的手,很用力。我开口,却哽咽了起来:“大饼,我又生病了……”我停下来缓了缓:“还一次比一次生得重!”眼泪又猝不及防地流了出来,大饼轻轻地帮我擦了眼泪,更用力地握我的手:“别担心,老公陪着你。”
……
同房的病人开始做睡前准备,我看了下时间,七点半,这里的作息和现实世界有条沟,一般人跳不过来。
我催大饼回家,说这一下午除了做了个骨穿吃了几片药片,都没其他什么事,这晚上就更没事了,不如早点回家好好睡觉,明天早上早点来。大饼淡淡地笑,说等我睡了就走。我一骨碌地起来:“行啊,现在就做准备工作。”
我跳下床活动了下手脚,对大饼诉苦:“这没事躺床上的滋味还真不好受。”大饼提醒我:“你悠着点,悠着点!”我冲他笑着扬了下眉毛:“没事,我看过血常规报告,血小板没那么低,死不了!”大饼还要开口,被我抢在前面:“再说我妈又不在,你没那么严格,我知道的!”大饼冲我嘿嘿地笑,我朝他伸出手去:“来,小饼子,陪娘娘去走廊遛遛!”
大饼扶着我在走廊里慢慢地走,病人、家属、护士,往来穿梭,走着走着,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对大饼说:“我要打个电话,你先去打热水吧。”大饼应声走了,我找到走廊尽头一个小小的楼梯间,掩了门,摸出电话,开始拨领导的号码。
电话很快通了,领导在那头喊我的名字,我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三秒,开口了:“领导,我的复查结果出来了,是白血病,医生让我马上住院,我现在就在医院里,过两天就化疗,所以,我又要请假了,我也不知道要请多久,反正短不了,工作上的事就没办法了。”我一口气说完,就怕一个停顿会控制不住,领导在那头沉默了两秒,出来的声音还是很镇定:“工作上的事你就别想了,现在你就一件事,一心一意好好治病!”
挂了电话出来,我心里轻松了许多,对,没其他事了,一心一意治病吧!
走廊里大饼拎着热水壶迎面走来,问我:“打完了?没事吧?”“没事!”我上前去挽他的手臂:“到底是领导,特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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