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八百字左右的故事五篇

如题所述

《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独奔[1],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2]。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3]”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优?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4],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5],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6]。”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7],劝遣之。生不听。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8]。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垣[9]。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10],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如锯[11]。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12]。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13]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14]。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人口而吐之耶[15]!”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16]。陈骇涕不敢声。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17],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18],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袅其首[19];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20]。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土谢不能[21]。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土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
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22],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追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23],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24],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增帛急柬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25]。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26],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27],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章阿端》:
卫辉戚生[1],少年蕴藉,有气敢任[2]。时大姓有巨第,白昼见鬼,死 亡相继,愿以贱售。生廉其直,购居之。而第阔人稀,东院楼亭,蒿艾成林,亦姑废置。家人夜惊,辄相哗以鬼。两月余,丧一婢。无何,生妻以暮至楼 亭,既归得疾,数日寻毙[3]。家人益惧,劝生他徙。生不听。而块然无偶[4], 憭栗自伤[5]。婢仆辈又时以怪异相聒。生怒,盛气襆被,独卧荒亭中,留烛 以觇其异。久之无他,亦竟睡去。 忽有人以手探被,反复扪 [6]。生醒视之,则一老大婢,挛耳蓬头[7], 臃肿无度[8]。生知其鬼,捉臂推之,笑曰:“尊范不堪承教[9]!”婢惭, 敛手蹀躞而去。少顷,一女郎自西北隅出,神情婉妙。闯然至灯下,怒骂:“何处狂生,居然高卧[10]!”生起笑曰:“小生此间之第主,候卿讨房税 耳。”遂起,裸而捉之。女急遁。生先趋西北隅,阻其归路。女既穷,便坐 床上。近临之,对烛如仙;渐拥诸怀。女笑曰:“狂生不畏鬼耶?将祸尔死!” 生强解裙襦[11],则亦不甚抗拒。已而自白曰:“妾章氏,小字阿端。误适 荡子,刚愎不仁[12],横加折辱[13],愤悒夭逝,瘗此二十余年矣。此宅下 皆坟冢也。”问:“老婢何人?”曰:“亦一故鬼,从妾服役。上有生人居, 则鬼不安于夜室,适令驱君耳。”问:“扪 何为?”笑曰:“此婢三十年 未经人道,其情可悯;然亦太不自量矣[14]。要之,馁怯者,鬼益侮弄之; 刚肠者,不敢犯也。”听邻钟响断,着衣下床,曰:“如不见猜[15],夜当 复至。”
入夕,果至,绸缪益欢[16]。生曰:“室人不幸殂谢,感悼不释于怀。 卿能为我致之否[17]?”女闻之益戚,曰:“妾死二十年,谁一致念忆者! 君诚多情,妾当极力。然闻投生有地矣,不知尚在冥司否。”逾夕,告生曰:“娘子将生贵人家。以前生失耳环,挞婢,婢自缢死,此案未结,以故迟留。 今尚寄药王廊下[18],有监守者。妾使婢往行贿,或将来也。”生问:“卿 何闲散?”曰:“凡枉死鬼不自投见,阎摩天子不及知也[19]。”二鼓向尽, 老婢果引生妻而至。生执手大悲,妻含涕不能言。女别去,曰:“两人可话 契阔[20],另夜请相见也。”生慰问婢死事。妻曰:“无妨,行结矣。”上 床偎抱,款若平生之欢。由此遂以为常。后五日,妻忽泣曰:“明日将赴山 东,乖离苦长[21],奈何!”生闻言,挥涕流离,哀不自胜。女劝曰:“妾 有一策,可得暂聚。”共收涕询之。女请以钱纸十提[22],焚南堂杏树下, 持贿押生者,俾缓时日。生从之。至夕,妻至,曰:“幸赖端娘,今得十日 聚。”生喜,禁女勿去,留与连床,暮以暨晓,惟恐欢尽。过七八日,生以 限期将满,夫妻终夜哭。问计于女,女曰:“势难再谋。然试为之,非冥资 百万不可。”生焚之如数。女来,喜曰:“妾使人与押生者关说[23],初甚 难;既见多金,心始摇。今已以他鬼代生矣。”自此,白日亦不复去,令生 塞户牖,灯烛不绝。
如是年余,女忽病,瞀闷懊 [24],恍惚如见鬼状[25]。妻抚之曰:“此 为鬼病。”生曰:“端娘已鬼,又何鬼之能病?”妻曰:“不然。人死为鬼, 鬼死为聻[26]。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生欲为聘巫医。曰:“鬼何可 以人疗?邻媪王氏,今行术于冥间,可往召之。然去此十余里,妾足弱不能 行,烦君焚刍马[27]。”生从之。马方爇,即见女婢牵赤骝[28],授绥庭下[29],转瞬己杳。少间,与一老妪叠骑而来,絷马廊柱。妪入,切女十指[30]。
既而端坐,首 作态[31]。仆地移时,蹶而起曰:“我黑山大王也。娘子 病大笃,幸遇小神,福泽不浅哉!此业鬼为殃,不妨,不妨!但是病有瘳, 须厚我供养,金百锭、钱百贯,盛筵一设,不得少缺。”妻一一嗷应[32]。 妪又仆而苏,向病者呵叱,乃已。既而欲去。妻送诸庭外,赠之以马,欣然 而去。入视女郎,似稍清醒。夫妻大悦,抚问之。女忽言曰:“妾恐不得再 履人世矣。合目辄见冤鬼,命也!”因泣下。越宿,病益沉殆,曲体战栗, 妄有所睹。拉生同卧,以首入怀,似畏扑捉。生一起,则惊叫不宁。如此六 七日,夫妻无所为计。会生他出,半日而归,闻妻哭声。惊问,则端娘己毙 床上,委蜕犹存[33]。启之,白骨俨然。生大恸,以生人礼葬于祖墓之侧。 一夜,妻梦中呜咽。摇而问之,答云:“适梦端娘来,言其夫为聻鬼,怒其 改节泉下[34],衔恨索命去,乞我作道场[35]。”生早起,即将如教。妻止 之曰:“度鬼非君所可与力也[36]。”乃起去。逾刻而来,曰:“余已命人 邀僧侣。当先焚钱纸作用度。”生从之。日方落,僧众毕集,金铙法鼓[37], 一如人世。妻每谓其聒耳,生殊不闻。道场既毕,妻又梦端娘来谢,言:“冤 已解矣,将生作城隍之女[38]。烦为转致。”
居三年,家人初闻而惧,久之渐习。生不在,则隔窗启禀。一夜,向生 啼曰:“前押生者,今情弊漏泄[39],按责甚急,恐不能久聚矣。”数日, 果疾,曰:“情之所钟,本愿长死,不乐生也。今将永诀,得非数乎!”生 皇遽求策。曰:“是不可为已。”问:“受责乎?”曰:“薄有所罚。然偷 生罪大,偷死罪小。”言讫,不动。细审之,面庞形质,渐就澌灭矣。生每 独宿亭中,冀有他遇,终亦寂然,人心遂安。
《翩翩》:
罗子浮,邠人[1]。父母俱蚤世[2]。八九岁,依叔大业。业为国子左厢[3], 富有金缯而无子,爱子浮若己出。十四岁,为匪人诱去作狭邪游[4]。会有金 陵娼,侨寓郡中,生悦而惑之。娼返金陵,生窃从遁去。居妈家半年,床头 金尽[5],大为妹妹行齿冷[6]。然犹未遽绝之。无何,广疮溃臭[7],沾染床 席,遂逐而出[8]。丐于市,市人见辄遥避。自恐死异域,乞食西行;日三四 十里,渐至邪界。又念败絮脓秽,无颜人里门,尚趑趄近邑间[9]。
日既暮,欲趋山寺宿。遇一女子,容貌若仙。近问:“何适?”生以实 告。女曰:“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10],颇不畏虎狼。”生喜, 从去。入深山中,见一洞府[11]。入则门横溪水,石梁驾之[12]。又数武, 有石室二,光明彻照,无须灯烛。命生解悬鹑[13],浴于溪流。曰:“濯之, 创当愈[14]。”又开幛拂褥促寝,曰:“请即眠,当为郎作裤。”乃取大叶 类芭蕉,剪缀作衣[15]。生卧视之。制无几时,折叠床头,曰:“晓取着之。” 乃与对榻寝。生浴后,觉创疡无苦[16]。既醒,摹之,则痴厚结矣。诘旦, 将兴,心疑蕉叶不可着。取而审视,则绿锦滑绝。少间,具餐。女取山叶呼 作饼,食之,果饼;又剪作鸡、鱼烹之,皆如真者。室隅一婴,贮佳酝,辄 复取饮;少减,则以溪水灌益之。数日,疮痂尽脱,就女求宿。女曰:“轻 薄儿: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生云:“聊以报德。”遂同卧处,大相欢爱。
一日,有少妇笑人,曰:“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17]?”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贵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风紧,吹送来也[18]! 小哥子抱得未[19]?”曰:“又一小婢子[20]。”女笑曰:“花娘子瓦窑哉[21]!那弗将来[22]?”曰:“方呜之[23],睡却矣。”于是坐以款饮。又 顾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24]。”生视之,年廿有三四,绰有余妍。心好 之。剥果误落案下,俯假拾果,阴捻翘凤。花城他顾而笑,若不知者。生方怳然神夺[25],顿觉袍裤无温;自顾所服,悉成秋叶[26]。几骇绝。危坐移时, 渐变如故。窃幸二女之弗见也。少顷,酬酢间,又以指搔纤掌;花城坦然笑 谑,殊不觉知。突突怔忡间[27],衣已化叶,移时始复变。由是惭颜息虑, 不敢妄想。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芦娘子[28],恐 跳迹入云霄去[29]。”女亦晒曰:“薄儿[30],便直得寒冻杀!”相与鼓掌, 花城离席曰:“小婢醒,恐啼肠断矣。”女亦起曰:“贪引他家男儿,不忆 得小江城啼绝矣。”花城既去,惧贻诮责;女卒晤对如平时。
居无何,秋老风寒[31],霜零木脱[32],女乃收落叶,蓄旨御冬[33]。 顾生肃缩[34],乃持掇拾洞口白云为絮复衣,着之温暖如襦,且轻松常如新 绵。逾年,生一子,极惠美[35]。日在洞中弄儿为乐。然每念故里,乞与同 归。女曰:“妾不能从;不然,君自去。”因循二三年[36],儿渐长,遂与 花城订为姻好[37]。生每以叔老为念。女曰:“阿叔腊故大高[38],幸复强 健,无劳悬耿[39]。待保儿婚后[40],去住由君。”女在洞中,辄取叶写 书教儿读,儿过目即了。女曰:“此儿福相,放教人尘寰[41],无忧至合阁[42]。”未几,儿年十四,花城亲诣送女。女华妆至,容光照人,夫妻大悦, 举家集。翩翩扣钗而歌曰[43]:“我有佳儿,不羡贵宫。我有佳妇,不羡绮 纨[44]。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劝君加餐[45]。”既而花城去。 与儿夫妇对室居。新妇孝,依依膝下,宛如所生。生又言归。女曰:“子有 俗骨,终非仙品。儿亦富贵中人,可携去,我不误儿生平[46]。”新妇思别其母,花城已至。儿女恋恋,涕各满眶。两母慰之曰:“暂去,可复来。” 翩翩乃剪叶为驴,今三人跨之以归。大业已老归林下[47],意侄已死,忽携 佳孙美妇归,喜如获宝。入门,各视所衣,悉蕉叶;破之,絮蒸蒸腾去。乃 并易之。后生思翩翩,偕儿往探之,则黄叶满径,洞口路迷,零涕而返。
异史氏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叶衣云,何其怪也! 然帏幄诽谚[48],押寝生雏,亦复何殊于人世,山中十五载,虽无‘人 民城郭’之异[49];而云迷洞口,无迹可寻,睹其景况,真刘阮返棹时矣[50]。”
《王桂庵》:
王樨[1],字桂庵,大名世家子。适南游,泊舟江岸。临舟有榜人女[2],绣履其中,风姿韶绝。王窥既久,女若不觉。王朗吟“洛阳女儿对门居[3],故使女闻。女似解其为己者,略举首一斜瞬之[4],俯首绣如故。玉神志益驰,以金一锭投之,堕女襟上。女拾弃之,金落岸边。王拾归,益怪之,又以金铡掷之[5],堕足下;女操业不顾。无何,榜人自他归。王恐其见钏研诘,心急甚;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6]。榜人解缆,径去。王心情丧惘,痴坐凝思。时王方丧偶,悔不即媒定之,乃询舟人,皆不识其何姓。返舟急追之,杏不知共所往。不得已,返舟而南。务毕[7],北旋,又沿江细访,并无音耗。抵家,寝食皆萦念之。
逾年,复南,买舟江际,若家焉。日日细数行舟,往来者帆揖皆熟,而曩舟殊沓[8]。居半年,资罄而归。行思坐想,不能少置。一夜,梦至江村,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亭园,径入。有夜合一株[9],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10]”,此其是矣,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阖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11]。探身一窥,则椸架当门[12],罥画裙其上,知为女子闺闼,愕然却退;而内亦觉之,有奔出瞰客者,粉黛微呈,则舟中人也。喜出望外,曰:“亦有相逢之期乎!”方将狎就,女父适归,倏然惊觉,始知是梦。景物历历,如在目前。秘之,恐与人言,破此佳梦。
又年余,再适镇江[13]。郡南有徐太仆[14],与有世谊,招饮。信马而去,误入小村,道途景象,仿佛平生所历。一门内,马缨一树,梦境宛然。骇极,投鞭而入。种种物色,与梦无别。再入,则房舍一如其数。梦既验,不复疑虑,直趋南舍,舟中人果在其中。遥见王,惊起,以扉自幛,叱问:“何处男子?”王逡巡间,犹疑是梦。女见步趋甚近,閛然扃户。王曰:“卿 不忆掷钏者耶?”备述相思之苦,且言梦征[15]。女隔窗审其家世,王具道 之。女曰:“既属宦裔,中馈必有佳人,焉用妾?”王曰:“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曰:“果如所云,足知君心。妾此情难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绝数家[16]。金钏犹在,料锺情者必有耗闻耳[17]。父母偶适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计无不遂;若望以非礼成耦。则用心左矣[18]。”王仓卒欲出。女遥呼王郎曰:“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蘺。”王记而出。罢筵早返[19],谒江蘺。江迎入,设坐篱下。王自道家阀[20],即致来意,兼纳百金为聘。翁曰,“息女已字矣。”王曰:“讯之甚确,固待聘耳,何见绝之深?”翁曰,“适间所说,不敢为诳。”王神情俱失,拱别而返。当夜辗转,无人可媒。向欲以情告太仆,恐娶榜人女为先生笑[21];今情急,无可为媒,质明,诣太仆,实告之。太仆曰:“此翁与有瓜葛,是祖母嫡孙,何不早言?”王始吐隐情。太仆疑曰:“江蘺固贫,素不以操舟为业,得毋误乎?”乃遣子大郎诣孟,孟曰:“仆虽空匮[22],非卖婚者。囊公子以金自媒,谅仆必为利动,故不敢附为婚姻。既承先生命,必无错谬。但顽女颇恃娇爱,好门户辄便拗却[23],不得不与商榷,免他日怨婚也。”遂起,少入而返,拱手一如尊命[24],约期乃别。大郎复命,王乃盛备禽妆,纳采于 孟,假馆太仆之家,亲迎成礼。
居三日,辞岳北归。夜宿舟中,问芸娘曰:“向于此处遇卿,固疑不类舟人子。当日泛舟何之?”答云:“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视耳。妾家仅可自给,然搅来物颇不贵视之[25]。笑君双瞳如豆[26],屡以金货动人。初闻吟声,知为风雅上,又疑为儇薄子作荡妇挑之也[27]。使父见金钏,君死无地矣。妾怜才心切否?”王笑曰:“卿固黠甚,然亦堕吾术矣!”女问,“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诘之,乃曰:“家门日近,此亦不能终秘。实告卿:我家中固有妻在,吴尚书女也。”芸娘不信,王故壮其词以实之[28]。芸娘色变,默移时,遽起,奔出;王(xǐ洗)履追之[29],则已投江中矣。王大呼,诸船惊闹,夜色昏濛,惟有满江星点而已。王悼痛终夜,沿江而下,以重价觅其骸骨,亦无见者。邑邑而归[30],忧痛交集。又恐翁来视女,无词可对。有姊丈官河南,遂命驾造之。
年余始归。途中遇雨,休装民舍,见房廊清洁,有老妪弄儿厦间。儿见 王人,即扑求抱,王怪之。又视儿秀婉可爱,揽置膝头。妪唤之,不去。少顷,雨霁,王举儿付妪,下堂趣装。儿啼曰:“阿爹去矣[31]!”妪耻之,呵之不止,强抱而去。王坐待治任,忽有丽者自屏后抱儿出,则芸娘也。方诧异间,芸娘骂曰:“负心郎!遗此一块肉,焉置之?”王乃知为己子。酸来刺心,不暇问其往迹[32],先以前言之戏,矢日自白[33]。芸娘始反怒为悲,相向涕零。先是,第主莫翁[34],六旬无子,携媪往朝南海[35]。归途泊江际,芸娘随波下,适触翁舟。翁命从人拯出之,疗控终夜[36],始渐苏。翁媪视之,是好女子,甚喜,以为己女,携归。居数月,欲为择婿,女不可。逾十月,生一子,名曰寄生。王避雨其家,寄生方周岁也。王于是解装,入拜翁媪,遂为岳婿。居数日,始举蒙归。至,则孟翁坐待,已两月矣。翁初至,见仆辈情词恍惚[37],心颇疑怪;既见,始共欢慰。历述所遭,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38]。
《绩女》:
绍兴有寡媪夜绩,忽一少女推扉入,笑曰:“老姥无乃劳乎?”视之,年十八九,仪容秀美,袍服炫丽。媪惊问:“何来?”女曰:“怜媪独居,故来相伴。”媪疑为侯门亡人,苦相诘。女曰:“媪勿惧,妾之孤,亦犹媪也。我爱媪洁,故相就,两免岑寂,固不佳耶?”媪又疑为狐,默然犹豫。女竟升床代绩。曰:“媪无忧,此等生活,妾优为之,定不以口腹相累。”媪见其温婉可爱,遂安之。夜深,谓媪曰:“携来衾枕,尚在门外,出溲时,烦捉之。”媪出,果得衣一裹。女解陈榻上,不知是何等锦绣,香滑无比。媪亦设布被,与女同榻。罗衿甫解,异香满室
。既寝,媪私念:遇此佳人,可惜身非男子。女子枕边笑曰:“姥七旬,犹妄想耶?”媪曰:“无之。”女曰:“既不妄想,奈何欲作男子?”媪愈知为狐,大惧。女又笑曰:“愿作男子,何心而又惧我耶?”媪益恐,股战摇床。女曰:“嗟乎!胆如此大,还欲作男子!实相告:我真仙人,然非祸汝者。但须谨言,衣食自足。”媪早起,拜于床下。女出臂挽之,臂腻如脂,热香喷溢;肌一着人,觉皮肤松快。媪心动,复涉遐想。女哂曰:“婆子战栗才止,心又何处去矣!使作丈夫,当为情死。”媪曰:“使是丈夫,今夜那得不死!”由是两心浃洽,日同操作。视所绩,匀细生光,织为布,晶莹如锦,价较常三倍。媪出,则扃其户;有访媪者,辄于他室应之。
  居半载,无知者。后媪渐泄于所亲,里中姊妹行皆托媪以求见。女让曰:“汝言不慎,我将不能久居矣。”媪悔失言,深自责;而求见者日益众,至有以势迫媪者。媪涕泣自陈。女曰:“若诸女伴,见亦无妨;恐有轻薄儿,将见狎侮。”媪复哀恳,始许之。越日,老媪少女,香烟相属于道。女厌其烦,无贵贱,悉不交语,惟默然端坐,以听朝参而已。乡中少年闻其美,神魂倾动,媪悉绝之。有费生者,邑之名士,倾其产,以重金啖媪。媪诺,为之请。女已知之,责曰:“汝卖我耶?”媪伏地自投。女曰:“汝贪其赂,我感其痴,可以一见。然而缘分尽矣。”媪又伏叩。女约以明日。生闻之,喜,具香烛而往,入门长揖。女帘内与语,问:“君破产相见,将何以教妾也?”生曰:“实不敢他有所干,祗以王嫱、西子,徒得传闻,如不以冥顽见弃,俾得一阔眼界,下愿已足。若休咎自有定数,非所乐闻。”忽见布幕之中,容光射露,翠黛朱樱,无不毕现,似无帘幌之隔者。生意眩神驰,不觉倾拜。拜已而起,则厚幙沉沉,闻声不见矣。悒怅间,窃恨未睹下体;俄见帘下绣履双翘,瘦不盈指。生又拜。帘中语曰:“君归休!妾体惰矣!”媪延生别室,烹茶为供。生题“南乡子”一调于壁云:
  “隐约画帘前,三寸凌波玉笋尖;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着重台更可怜。
  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绵;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甜。”
  题毕而去。女览题不悦,谓媪曰:“我言缘分已尽,今不妄矣。”媪伏地请罪。女曰:“罪不尽在汝。我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词污亵,此皆自取,于汝何尤。若不速迁,恐陷身情窟,转劫难出矣。”遂幞被出。媪追挽之,转瞬已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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