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最引人注目的艺术特点是它的两类意象:美人、香草。美人的意象一般被解释为比喻,或是比喻君王,或是自喻。前者如“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后者如“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可以说,屈原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自拟弃妇而抒情的,所以全诗在情感上哀婉缠绵,如泣如诉。以夫妇喻君臣不仅形象生动,深契当时的情境,而且也符合中国传统的思维习惯,早在西周春秋时代发展起来的阴阳五行观念里,就把君和夫、臣和妇放在同样的位置,这一观念可能影响了屈原的创作。《离骚》中充满了种类繁多的香草,这些香草作为装饰,支持并丰富了美人意象。同时,香草意象作为一种独立的象征物,它一方面指品德和人格的高洁;另一方面和恶草相对,象征着政治斗争的双方。总之,《离骚》中的香草美人意象构成了一个复杂而巧妙的象征比喻系统,使得诗歌蕴藉而且生动。 《离骚》对自己的上下求索有出色的描写。第一次远逝历经多处神界,最后受阻于帝阍。第二次远逝,由于目睹故国而不忍离去。对这两个情节的理解,一般根据“灵氛”所言“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认为象征屈原试图离开楚国另寻可以实现自己理想之处,但由于对宗国的留恋而终于不能成行。这两次远逝中都有十分壮丽的场景,试看这一段的描写: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 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 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 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望舒先驱,飞廉奔属、凤凰承旂、蛟龙为梁,在这些神圣形象的支持下,屈原显得如此从容、自由,他伟岸的人格也更加光辉灿烂。这里显出了对自己信念的执著,表现了对世俗的蔑视。因此,这两次远逝,既是一种象征,又是屈原形象的一种折射。周流求女一节,历来诠释最多【注:关于《离骚》求女,主要有以下数种说法:1.喻求贤臣、贤士。汉代王逸《楚辞章句》持此说。2.喻求贤君。宋代朱熹
《楚辞集注》持此说。3.喻求贤后。明末清初钱澄之《屈诂》持此说。4.喻理想的政治。汪瑗
《楚辞集解》持此说。此外在现代还有游国恩的“女性中心说”(
《楚辞论文集》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1月新1版第191~205页)、李嘉言的喻求善美(《屈原》,载
《中华文史论丛》1981年第一辑)等】。从《离骚》的全诗来看,屈原所痛感的,一是君王昏庸,一是佞臣当政,屈原在现实中同时遭到昏君佞臣两者的排斥。也正是在这种绝境之中,屈原才开始“上下求索”的历程。求女失败之后,灵氛用“两美必合”鼓励他往别处寻觅。一次次求女不遂,是屈原的现实遭遇在诗中的投影。所以,求女在诗中应该象征着对明君贤臣的向往,也表现了屈原 虽在绝望之中,仍不放弃对自己政治理想的孜孜不倦的追求。 “香草美人”作为诗歌象征手法,是屈原的创造,但它们又是与楚国地方文化紧密相关的。《九歌》是巫术祭歌,是楚地“信巫术,重淫祀”(《汉书�6�1地 理志》)的文化习俗的反映。《九歌》的基本情节是“人神恋爱”【注:“人神恋爱”观点是由苏雪林在《楚辞九歌与中国古代河神祭的关系》(载
《现代评论》八卷204~206期)中首先提出的,此后得到多数学者的认可】,往往以人神恋爱的成功来象征祭祀的成功,而人神交接的艰难,又使《九歌》充满了悲剧色彩;香草作为献祭或巫神取悦对方的饰物,在表层意义上是一种追求爱情的象征, 而它的内核又暗示着宗教的诸种情境;《九歌》既然描述的是人神之间的事,其中自然就假想了许多驾龙骖螭的飞升情节。屈原显然是熟悉楚地民间祭祀文化的, 民间文化中这些成熟的文学意象,必然会对他的创作产生影响。《离骚》中最耐人寻味的“求女”,与《九歌》中人神恋爱的情节颇有类似之处。至于香草和飞升的细节,与《九歌》也很相似【注:据统计,《离骚》中共出现有香草18种,《九歌》中有香草16种。两者有11种是相同的。《离骚》中远逝的主要乘舆是龙车,《九歌》各篇巫神交通的主要手段也是驾乘龙车或龙舟,基本情节相似】。这些较为原始的楚地民间文化中的文学意象不但被屈原借以描述现实,同时也帮助屈原进入古代神话或原始宗教的情境之中,通过对来自历史和人类心灵深处的自由和激情的体验,达到对现实的超越【注:赵沛霖说:“屈原在求女中无拘无缚的反复追求,升天入地的纵横想象以及激越奔放的情怀借着神话形式的自由宣泄等等,都是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南方原始宗教的自由和狂热,体现着楚地以巫史文化为特征的文化心理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