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cn0123.com/booklist.asp?kindid=2 春
·朱自清·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脚步近了。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
脸红起来了。
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
片满是的。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风轻悄悄的,
草软绵绵的。
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
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儿;闭了眼,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
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野花遍地是:杂样儿,有名
字的,没名字的,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
“吹面不寒杨柳风”,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
气息,混着青草味儿,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鸟儿将巢安在
繁花嫩叶当中,高兴起来了,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跟轻风
流水应和着。牛背上牧童的短笛,这时候也成天嘹亮地响着。
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
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儿却绿得发亮。小草儿也青得逼你的眼。
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在乡下,小路上,
石桥边,有撑着伞慢慢走着的人;地里还有工作的农民,披着蓑戴着笠。他们的房屋,
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
天上风筝渐渐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里乡下,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也都赶
趟儿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各做各的一份事儿去。
“一年之计在于春”,刚起头儿,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他领着我们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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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 女
·朱自清·
我现在已是五个儿女的父亲了。想起圣陶喜欢用的“蜗牛背了壳”的比喻,便觉
得不自在。新近一位亲戚嘲笑我说,“要剥层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刚结婚
的时候,在胡适之先生的《藏晖室札记》里,见过一条,说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人物
是不结婚的;文中并引培根的话,“有妻子者,其命定矣。”当时确吃了一惊,仿佛
梦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说给娶了媳妇,又有甚么可说?现在是一个媳妇,跟
着来了五个孩子;两个肩头上,加上这么重一副担子,真不知怎样走才好,“命定”
是不用说了;从孩子们那一面说,他们该怎样长大,也正是可以忧虑的事。我是个彻
头彻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强,做父亲更是不成。自然“子孙崇拜”,“儿童本
位”的哲理或伦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着父亲,闭了眼抹杀孩子们的权利,知道是
不行的。可惜这只是理论,实际上我是仍旧按照古老的传统,在野蛮地对付着,和普
通的父亲一样。近来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渐渐觉得自己的残酷;想着孩子们受过
的体罚和叱责,始终不能辩解--象抚摸着旧创痕一样,我的心酸溜溜的。有一回读
了有岛武郎《与幼小者》的译文,对了那种伟大的、沉挚的态度,我流下泪来了。去
年父亲来信,问起阿九,那时阿九还在白马湖呢;信上说,“我没有耽误你,你也不
要耽误他才好。”我为这句话哭了一场;我为什么不象父亲的仁慈?我不该忘记,父
亲怎样对待我们来着!人性许真是二元的,我是这样地矛盾;我的心象钟摆似的来去。
你读过鲁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么?我的便是那一类的“幸福的家庭”!每天
午饭和晚饭,就如两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们你来他去地在厨房与饭间里查看,一面
催我或妻发“开饭”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脚步,夹着笑和嚷,一阵阵袭来,直到命令
发出为止。他们一递一个地跑着喊着,将命令传给厨房里佣人;便立刻抢着回来搬凳
子。于是这个说,“我坐这儿!”那个说,“大哥不让我!”大哥却说,“小妹打我!
”我给他们调解,说好话。但是他们有时候很固执,我有时候也不耐烦,这便用着叱
责了,叱责了还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们身上了。于是哭的哭,
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着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说红筷子好,他说黑筷子
好;这个要干饭,那个要稀饭,要茶要汤,要鱼要肉,要豆腐,要萝卜;你说他菜多,
他说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着他们,但这显然是太迂缓了。我是个暴躁的人,怎么等
得及?不用说,用老法子将他们立刻征服了;虽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着泪捧起碗了。
吃完了,纷纷爬下凳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块花花绿绿的地图模型。吃饭而外,他
们的大事便是游戏。游戏时,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坚持不下,于是争
执起来;或者大的欺负了小的,或者小的欺负了大的,被欺负的哭着嚷着,到我或妻
的面前诉苦;我大抵仍旧要用老法子来判断的,但不理的时候也有。最为难的,是争
夺玩具的时候:这一个的与那一个的是同样的东西,却偏要那一个的;而那一个便偏
不答应。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论如何,终于是非哭了不可的。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
天全有,但大致总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里看书或写什么东西,管保一点钟里要分几
回心,或站起来一两次的。若是雨天或礼拜日,孩子们在家的多,那么,摊开书竟看
不下一行,提起笔也写不出一个字的事,也有过的。我常和妻说,“我们家真是成日
的千军万马呀!”有时是不但“成日”,连夜里也有兵马在进行着,在有吃乳或生病
的孩子的时候!
我结婚那一年,才十九岁。二十一岁,有了阿九;二十三岁,又有了阿菜。那时
我正象一匹野马,那能容忍这些累赘的鞍鞯,辔头,和缰绳?摆脱也知是不行的,但
不自觉地时时在摆脱着。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苦了这两个孩子;真是难以宽
宥的种种暴行呢!阿九才两岁半的样子,我们住在杭州的学校里。不知怎的,这孩子
特别爱哭,又特别怕生人。一不见了母亲,或来了客,就哇哇地哭起来了。学校里住
着许多人,我不能让他扰着他们,而客人也总是常有的;我懊恼极了,有一回,特地
骗出了妻,关了门,将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顿。这件事,妻到现在说起来,还觉得有些
不忍;她说我的手太辣了,到底还是两岁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着那时的光景,也觉
黯然。阿菜在台州,那是更小了;才过了周岁,还不大会走路。也是为了缠着母亲的
缘故吧,我将她紧紧地按在墙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钟;因此生了好几天病。妻说,
那时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给圣陶写信,说孩子们的磨折,实在无法
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这虽是气愤的话,但这样的心情,确也有过的。后
来孩子是多起来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锋棱渐渐地钝起来了;加以增长的年
岁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够忍耐了--觉得从前真是个“不成材的父亲”,如我给另
一个朋友信里所说。但我的孩子们在幼小时,确比别人的特别不安静,我至今还觉如
此。我想这大约还是由于我们抚育不得法;从前只一味地责备孩子,让他们代我们负
起责任,却未免是可耻的残酷了!
正面意义的“幸福”,其实也未尝没有。正如谁所说,小的总是可爱,孩子们的
小模样,小心眼儿,确有些教人舍不得的。阿毛现在五个月了,你用手指去拨弄她的
下巴,或向她做趣脸,她便会张开没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象一朵正开的花。她不愿
在屋里待着;待久了,便大声儿嚷。妻常说,“姑娘又要出去溜达了。”她说她象鸟
儿般,每天总得到外面溜一些时候。润儿上个月刚过了三岁,笨得很,话还没有学好
呢。他只能说三四个字的短语或句子,文法错误,发音模糊,又得费气力说出:我们
老是要笑他的。他说“好”字,总变成“小”字;问他“好不好”?他便说“小”,
或“不小”。我们常常逗着他说这个字玩儿;他似乎有些觉得,近来偶然也能说出正
确的“好”字了--特别在我们故意说成“小”字的时候。他有一只搪磁碗,是一毛
钱买的;买来时,老妈子教给他,“这是一毛钱。”他便记住“一毛”两个字,管那
只碗叫“一毛”,有时竟省称为“毛”。这在新来的老妈子,是必需翻译了才懂的。
他不好意思,或见着生客时,便咧着嘴痴笑;我们常用了土话,叫他做“呆瓜”。他
是个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来,蹒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他有
时学我,将两手叠在背后,一摇一摆的;那是他自己和我们都要乐的。他的大姊便是
阿菜,已是七岁多了,在小学里念着书。在饭桌上,一定得罗罗唆唆地报告些同学或
他们父母的事情;气喘喘地说着,不管你爱听不爱听。说完了总问我:“爸爸认识么?
”“爸爸知道么?”妻常禁止她吃饭时说话,所以她总是问我。她的问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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