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妖魔化了深圳?(上）
你心目中的深圳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
凭着第一感觉，你想到的形容词，是繁华、富裕、开放、美丽，还是奢靡、混乱、冷漠、虚无？
你从哪里得到的深圳印象？
几年前，当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梦想到美国那富裕的天堂去淘金的时候，一大瓢冷水兜头泼了下来，一部叫做《北京人在纽约》的电视剧把他们吓坏了。每一集的片头都说：“如果你爱他，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电视剧也告诉你，在这个地方，你的亲密爱人会背叛，你的儿女会堕落，你找不到幸福，只能在痛苦里徘徊。对于许多永远没有机会在纽约生活的人来说，他们所知道的纽约就是电视剧中的这个充满了失落与沉沦、欲望与痛苦的城市，这个城市代表了我们对资本主义的全部想象：繁华、富裕，但是又糜烂堕落。
现在，这个城市被深圳代替了。
最近，在各大书店里热卖的一本畅销小说里，作者依样画葫芦地说：“如果你爱他，送他去深圳，他可能会发财；如果你不爱他，送他去深圳，他肯定会背叛。”这无疑就把深圳等同了纽约，甚至更通俗明了地告诉你，深圳是一个“可能发财”与“肯定背叛”的城市，它有的只是金钱，一夜暴富的贪婪梦；有的只是背叛，是感情的完全脆弱与不忠。这本畅销小说的书名也明白地显示了作者想要展示的“深圳”形象———《天堂向左，深圳向右》，“深圳”是与“天堂”背道而驰的，而“天堂”的反向是什么，是“地狱”！
这样的字句我们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形容也不是它独有。
从几年前被称为“深圳人写深圳生活”的小说《我的生活与你无关》，到现在网络和出版界流行的《深圳，今夜激情澎湃》、《在南方》、《深圳情歌》等，无一不用黑色的笔调写出了一个让人感到压抑和郁闷的城市。如果读者有意识地留意一下，就会发现，远远不只是这些作品，甚至在更早以前，在几乎所有提到深圳的文学作品里，深圳都是个阴暗的城市，几乎成了物欲与情欲的代名词。
于是，对深圳的定位就离不开这些字眼，仿佛它集中了全中国所有的疮疤，贪婪、罪恶、情欲、背叛，人心里的所有阴暗面都被极度放大。不管你是否生活在深圳，不管你是从何种途径了解这座城市，你一定或多或少听说过这样的深圳，你一定对这个经济发达的城市有过暧昧和不洁的联想。
可以说，在当代中国文化里，深圳是个被极度“妖魔化”了的城市。它比中国的任何一个城市承载了更多的负面传闻。让我们来看看，他们共同为这个城市塑造了一个怎样的形象。
被“妖魔化”的深圳形象
男女关系混乱
深圳，在一些人的口中，成了全国“三陪女”的集散地，（《天堂向左，深圳向右》）；但也有的说得比较文雅含蓄：这是个“暧昧”的城市，一切都容易“腐烂”（《我的生活与你无关》）。
而在近期一篇在网络上广为流传的《深圳，今夜激情澎湃》连载文章中，用更粗俗的语言露骨地写道：“看来他来几回深圳，是真的爱上这里了，确切地说，是爱上深圳的婊子了。他曾经深沉地对我说过：深圳的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繁荣娼盛’，是任何的内地城市所无法比的，适合生活，适合生活！”
关于深圳“二奶”的传闻更是甚嚣尘上，外地人津津乐道地谈论深圳到底有多少个“二奶村”，每一个来深圳的香港人都逃脱不了“包二奶”的嫌疑，到后来的说法是：每一辆停靠在深圳的香港牌照的车，背后都有一个“二奶”的故事。
治安环境危机四伏
刚过去不久的通缉马加爵事件，再一次印证了人们心目中关于深圳“乱”的认定。
在全国各地警方都在通缉马加爵的时候，深圳警方格外紧张，本已处在半撤销状态的二线关再一次严格起来，每一个进关的人都遭受了比以往更加严格的盘查，有人开始猜测：马加爵说不定会逃到深圳吧？然后猜测的可信度变得越来越大，变得越来越像事实，很快，就开始有人相信：马加爵的确逃到深圳来了。
而这背后的逻辑依据是什么呢？这又是因为另一种夸张的说法：全国的逃犯都逃到深圳来了！马加爵当然也应该逃到深圳来！为什么不呢？深圳有那么多的出租屋、十元店，鱼龙混杂、藏污纳垢。春节前后，甚至流传着这样一个段子：身在深圳的劫匪向内地的同党发短信说：“此地钱多、人傻，速来。”
在轰动深圳的网络帖子《深圳，你被谁抛弃》中，就有这样一段关于深圳治安环境恶劣的描述：“离开深圳到外地工作的人，每每说到深圳的治安都会带着一份恐惧。只要去东门步行街走走，或去深南中路天虹商场的天桥看看，可以叫你大吃一惊。这样在深圳就形成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一方面路上不断有查暂住证或边境证的，不断有‘三无’人员被车押走，而另一方面却是小偷横行，砖头党、摩托党肆虐。”
深圳就这样成了一个极度恐怖的城市。在马加爵还没有被抓获的那段时间，连深圳人自己也相信了马加爵逃到深圳的消息。幸亏，很快就证明，马加爵并没来深圳，否则，这个如山的“铁证”岂不是再一次证明了深圳是个逃犯集中地？
人际交往冷漠无情
“我可以请你吃饭，但不能借给你钱，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你。千万别求我给你找工作，我的工作都是自己找的。是的，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可以在我这儿住几天。这是深圳的原则。”（《天堂向左，深圳向右》）
人情淡漠、感情脆弱，这恐怕是人们对深圳最为经典的印象了，也是大家反复数落的，深圳最大的罪状。
从深圳作家缪永的《我的生活与你无关》开始，深圳人就被固定为这种冷冰冰的形象，仿佛每一个人都在宣布“我的生活与你无关”，同时也承认“你的生活与我无关”。《深圳，你被谁抛弃》的作者，就这样发泄着他在深圳感受到的冷漠：在这个社会里，孤独与落寞随时会向你袭来，轻则如浮萍流水，不知何所踪，深则如孤魂梦游，游荡在一个欲望的空间……
而《天堂向左，深圳向右》的慕容雪村则说得更加具体，更加强烈：“再也没有坚不可摧的爱情，山盟海誓太容易被击溃，再坚固的感情也敌不过无处不在的诱惑……再也没有同生共死的友谊，如果出卖你能发财，没有一个人会舍钱而要你。酒酣耳热时的好兄弟，信誓旦旦的真朋友，都是你潦倒时的陌路人。”
所有的这些语气，都是下结论式的，断然、肯定，以偏概全。
关于这一点，我赞同天涯论坛上一位网友的话：“城市都是没有人情味的，有人情味的城市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充斥着太多外来人口，而且是年轻移民的城市，它必然会多一些生疏和戒备，因为这个，它就有理由变成恶魔和毒瘤，然后被全盘否定？
社会法则金钱至上
深圳作为全国经济水平最发达的城市，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金钱”脱离不了干系。
在以深圳为背景的通俗文学作品里，不管是小说创作，还是纪实作品，故事的框架总是脱离不开几种设计：贪慕虚荣的女孩为了钱而做了老板的二奶，在欲望与金钱中挣扎；穷小子通过种种非法手段或者投机倒把发了财，但却过着奢侈而痛苦的生活；相爱的情侣或夫妻在深圳携手闯天下，终于发达了，却不可避免地被金钱所改变……
金钱，还是金钱，成了他们想要构造的深圳的最高法则，在他们的笔下，深圳成了一个物欲横流的极端城市，男人为了钱，可以不惜一切手段，女人为了钱，可以不惜出卖她们的肉体，城市里到处都是骗子、小偷，到处都是为了钱而蠢蠢欲动的人们。
总之一句话，这个被妖魔化了的深圳，是一个“金钱至上”的城市。
谁在妖魔化深圳？
是谁把深圳抹黑成了这样一个腐化堕落的城市？谁是始作俑者，谁又是帮凶？
回到文章最初，那句通用于“纽约”与“深圳”的话，恰恰就说明了深圳被“妖魔化”的根本原因：深圳就是中国的纽约，纽约的黑暗就是深圳的黑暗，它们是对应存在的两个城市。
回忆一下，在我们所受的教育中，对于资本主义的描述都是统一的，也都是阴暗的：经济危机不时爆发，贫富差距极度拉大，男女关系混乱，富人们为了聚敛钱财不择手段，穷人们过着悲惨的生活，社会秩序混乱，治安恶劣……这种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印象始终在我们的脑海里无法抹去。
当深圳最早作为一个经济特区出现的时候，就一直有深圳姓“社”还是姓“资”的讨论，这个讨论被邓小平适时地制止了，这就是我们都知道的那句话：“不管白猫还是黑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但是，在中国人的眼里，深圳的发展模式和轨迹却无疑和“资本主义”有着极度的相似。资本的迅速膨胀，经济的飞速发展，商业的高度发达，甚至是它外在的形式：一栋栋崛起的高楼，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一切都和我们所熟知的“资本主义社会”对上了号，于是，我们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印象和评价自然而然就嫁接到了深圳身上，所以它会被塑造成这样一个形象就不足为奇了。
有一段时间，我们意识到了社会上暗流涌动的仇富心理，深圳的被妖魔化，也许部分是这种仇富心理的结果。存在这种心理的人，在羡慕和嫉妒别人巨大财富的同时，往往会在心里认定，这个财富一定来路不明，一定是通过非法手段得来的，中间有龌龊的交易，而获得这种财富的人都是暴发户，他们有了钱以后就荒淫无耻，挥霍无度，制造更多的罪恶。深圳的发展，也是用了二十多年，以无数人艰辛的汗水换来的，但是，比起内地发展多年的城市来说，它还算是“一夜暴富”，在这种社会逻辑下，它摆脱不了嫌疑。
而在这个时候，熟知大众心理的传媒起了极大的推波助澜作用，不管是图书出版界还是网络。
那些以深圳作为背景的通俗文学作品，几乎无一不在共同塑造着我们在前面所呈现出的那个被“妖魔化”的深圳，这些作品所要表现的，是人性的恶与人的悲剧，这些故事的发生需要一个土壤，这个土壤必须允许罪恶在这里开花，它须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男人可以一夜暴富，女人可以出卖色相的地方，现实生活中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地方，于是，在一番寻找之后，他们把眼光瞄准了深圳，决心以深圳为基础构造出一个他们需要的城市。深圳的确具有被选中的优势：它经济发达，而且是在近二十年来迅速崛起的，所以它具有物质至上的“特质”；它年轻男女的比例之高居于全国首位，因此有了更多的情感话题可供挖掘；它离香港近，而香港就是个“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它的一切都会越过深圳河影响到深圳……
的确，在深圳发展的早期，它的弱点和负面是存在的，这也是改革开放必然付出的代价。但到现在，对于它的负面影响过度的夸张与放大，则不是自然的结果了，而是某些力量为着共同利益而操纵的结果。妖魔化一个城市，为的是满足大众对于“金钱”和“情色”窥视的欲望，用“性爱”与“颓废”来获得直接的阅读快感，而在这背后，隐藏的是一个惟利是图的商业行为。
从网络文学到坊间文学，写手们不会对这个后果负责，为他们出书的书商们更不会对此负责，因为满足了大众对“财富”与“艳情”的窥视欲望，这些书正在热卖，正在为他们赚取大把的金钱，而一部分读者在阅读和传播它们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参与了这个“妖魔化”深圳的过程。
谁来为深圳正名？
虽然我们知道，文学不能等同于现实，不会有人硬拿作品中的主人公去对号入座，可是文学的确会影响到现实。
《深圳，今夜激情澎湃》在网上的点击率居高不下，这部充满了“****”、“嫖”、“卖”、“操”等字眼的作品里，用的都是真实无比的深圳地名，发生的故事也就显得“真实”无比。这种地点的真实，很容易让读者误把它当作整体的真实。
看过《天堂向左，深圳向右》的人，都啧啧称赞作者对深圳描写的真实，觉得他写出了一个发展过程中的深圳。但是，我们知道，出生于1974年的慕容雪村，他甚至不是一个在深圳住过很长时间的人，不可能拥有深圳早期的记忆，他只是想当然地创造了一个深圳，但是这种创造，可能使得非常大的一批不了解深圳，没有在深圳生活过的人，把它当作真正的深圳。
文学的力量有时候是无法估量的。湘西的一个叫作凤凰的小城，就是因为沈从文的小说，如今成了中国最火爆的旅游地之一。你可以因为沈从文而爱上凤凰，你也可以因为这些文字而憎恶这个被抹黑了的城市。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在这股妖魔化深圳的浪潮下，深圳人深受其害。
正因为这样的渲染与夸张，正常的奋斗的生活被人忽略了，几百万生活在深圳，为了事业打拼的人深受其害，特别是女性。从深圳回到家乡的打工妹，她们比别的姐妹要遭受更多的质疑，她们的婚嫁问题要从证明自己的清白开始，她们在深圳所学到的，对待婚姻和爱情的自由平等的态度，有时候也会无端地变成她们变“坏”了的“罪证”。甚至有人发出这样沉重地感叹：回到家乡，我们该嫁给谁？谁会相信我们？
不负责任的传闻使我们变得互相不信任，变得警惕多疑，不相信爱，不相信友情，深圳单身男女比例之高，恐怕与此也不无关系。拼命地渲染人情淡漠，拼命地渲染治安恶劣，人与人才更不敢相互接近，更不敢与陌生人说话。传闻与现实，到底谁是因谁是果？现实真的如此糟糕才有这样的说法，还是这样的传言才使得现实更加恶化？
在二十年的发展里，深圳引进了不计其数的精英人才，现在它依然是对大学毕业生最有吸引力的城市之一，这些人才，就是组成深圳社会的绝大多数，他们脚踏实地地工作，为了自己理想的生活打拼，可是，就是因为这样的妖魔化，每一个生活在这城市的人都回避不了种种嫌疑。他们无处申诉，无处正名。
外地人看深圳人，除了羡慕他们居于全国前列的生活水平外，也带着轻视，带着窥探，有时甚至带着幸灾乐祸。
天涯论坛的深圳版，有一个2004年4月10号首发的帖子叫《为什么来深圳》，有网友说“这是一座不会让你后悔的城市”；有网友说“为的是可以呼吸自由的空气，少了一点人际的虚与委蛇，多了一点实实在在，在这里更相信你的能力而非你的关系”；有网友说“深圳最大的魅力，偶觉得就是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尽管这个公平只是相对的”；有网友说“首先是为了一个人而来，来后疯狂地爱上了这里，爱上了空气中淡淡的海水味道，傍晚的海风，和空气中弥漫着的自由的氛围。你也一定会喜欢的”；有网友说“深圳是座美丽，年轻，充满活力的城市！你在这里会失去很多，但也会得到很多！”……
在看了那么多负面的描述后，看到这个帖子，我的鼻子不自觉地有点酸，眼里有一点湿润，我想，这些发言的人，才是真正生活在深圳的人，才是真正了解深圳的人，这个城市是什么样子，只是他们才最有发言权，不是吗？
参考资料：http://user.qzone.qq.com/80387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