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常说，“见字如面”。古往今来，家书大多用来表达对亲人的牵挂、思念。
在烽火连三月的战争年代，无数仁人志士辞亲别友，身赴战场，对亲人的思念只能付诸笔端。有一些特殊的家书几经辗转才能到达亲人手中，等信人等来的却是牺牲的消息。这些牺牲的仁人志士有个共同的名字，叫“中国烈士”。
2019年8月1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成立92周年。不久前，退役军人事务部开展了一场“重温烈士家书”活动。
八一前夕，南都记者带你走进9封烈士家书背后的故事。这些家书，有的因特殊的时代背景不敢用真实姓名落款，有的写于阴森牢房，有的落笔在血与火的战场，有的甚至刚写完就焚毁在烈火中。
1·致爱人 如果有一天,你收到一封没有字的信
陈毅安(1905-1930) 图片来源：新华社
1930年，一封无字的家书寄到了李志强手中。看罢，她伤心欲绝。因为丈夫说过，如果有一天,你收到一封没有字的信,就表示我已经牺牲了。
李志强的丈夫,是曾经指挥了著名的黄洋界保卫战、被毛泽东称为共和国第九烈士的陈毅安。
1921年,陈毅安和女学生李志强一见钟情,1929年,两人完婚。长期聚少离多,他们只能用书信来表达思念。
1930年,陈毅安告别新婚妻子和腹中的孩子，走进战火狼烟。7月，陈毅安率部攻打长沙,在作战中,身中数弹,倒在血泊中。这一年,他25岁。
半年后,一封无字的家书寄到了李志强的手中。
收到这封意味着陈毅安已经牺牲的无字家书后,李志强仍然不相信。她常想着，这封无字家书,是不是怕暴露内容做了特殊处理？陈毅安是不是藏在哪里养伤？或是组织交给了他秘密的工作不能写信？
李志强四处打听陈毅安的消息。她不断写信,写给陈毅安的战友、同志,写给一切可能知道陈毅安去向的人。
1937年彭德怀同志的回信,打破了李志强所有的幻想和最后的希望。
“志强先生台鉴,毅安同志为革命奔走,不幸在1930年已阵亡。”
时隔七年,李志强最终确定陈毅安牺牲在了战场上。
李志强曾经盼着陈毅安赶紧从黄埔军校毕业当个教员,安安稳稳和她长相厮守,不要糊里糊涂没有价值地死了。
陈毅安却回答，为革命而死,为民众谋利益而死,是不是糊里糊涂呢?假若是的,那中国一定没有烈士,革命也永远不能成功。
2·致爱人 七年了！让你苦痛了这样久
许晓轩（1916-1949） 图片来源：人民日报
为革命而死的还有许晓轩。
“七年了!七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那么你受苦的时间也很长了。我实在对你不起,让你苦痛了这样久，而就是现在，我还没有办法来安慰你……”
这是入狱七年后，许晓轩写给妻子的一封家书。
许晓轩,是小说《红岩》主人公许云峰的原型,中共川东特委青委的宣传部长。1940年遭人出卖被捕,被关押在白公馆、渣滓洞长达九年。被捕时，其与妻子姜绮华结婚仅6年，女儿许德馨刚满8个月。
1949年11月,许晓轩在集体大屠杀中壮烈牺牲，年仅三十四岁。1947年写下的这封家书由出狱的狱友带出。
许晓轩烈士写给妻子的信3·致双亲
有时我也想到将来,有时更乱想一顿,像做梦一样,想到如果我永远不能回家,家里是怎样的情形。我想到馨儿长大了,她长得很结实,比你我都强。她读我读过的书,做我做过的事,并且相当能干，一切不落人后。我更想到,你在什么地方做一点小事,并且还有一位比我好的人在帮助你，你过着很好的生活。想着,这样想着,我心里舒畅得多,好像肩膀上的一块重石头放下了,也好象丢掉了人家一样重要东西又找回来了一样。
还要申明一句,如果有机会,我决定要回来的。虽然我这一辈子大概免不了在外边奔波,但回一趟家是一定无疑的,并且如果你愿意又不怕劳苦,而且机会又许可的话,那我们一同到外边走走也不错啊。说着说着,又扯远了,远了的事,又有谁料得定呢,那么,还是请你多关心孩子,少记挂我吧!
安四月十五日
别用泪水送儿别人间
夏明翰（1900-1928）图片来源：新华社
“亲爱的妈妈,别难过,别呜咽,别让子规啼血蒙了眼,别用泪水送儿别人间。”
20多岁，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有些人却要跟亲人诀别。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因这首绝命诗而格外耀眼的夏明翰，有着一身“硬骨”。1928年3月，在英勇就义前，他在监狱中给母亲陈云凤写了一诀别信，时年28岁。
你用慈母的心抚育了我的童年,你用优秀古典诗词开拓了我的心田。爷爷骂我、关我,反动派又将我百般折磨。亲爱的妈妈,你和他们从来是格格不入的。你只教儿为民除害、为国除奸。在我和弟弟妹妹投身革命的关键时刻,你给了我们精神上的关心,物质上的支持。亲爱的妈妈,别难过,别呜咽,别让子规啼血蒙了眼,别用泪水送儿别人间。儿女不见妈妈两鬓白,但相信你会看到我们举过的红旗飘扬在祖国的蓝天!4·致双亲 取来烈火千万炬,这黑暗世界,化作尘烟
王孝锡（1903-1928） 图片来源：人民日报
25岁的王孝锡也在这一年与双亲诀别。1928年12月29日夜,王孝锡得知敌人要杀害自己,向狱吏要来笔墨,写下一封诀别信后英勇就义。
纵有垂天翼,难脱今夜险。问苍天!何不行方便？驭飞云,驾慧船,搬我直到日月边。取来烈火千万炬,这黑暗世界,化作尘烟。5·致手足 弟、妹!今生就这样与你们作结了
自古英雄多患难,岂徒我今然!望爹娘,休把儿挂念，儿去也,莫牵连！
史砚芬像（1903-1928） 图片来源：新华网
“亲爱的弟弟妹妹，我今与你们永诀了……”这是25岁的史砚芬留给弟弟妹妹最后的话。
史砚芬年幼丧父,22岁时,母亲和祖母又相继去世,身为长兄的史砚芬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被捕入狱后,年幼的弟弟妹妹成为他最大的牵挂。在狱中，史砚芬受尽敌人的严刑拷打,始终不屈,临行前,他高唱国际歌,在雨花台英勇就义,时年25岁。
在史砚芬牺牲后,几经辗转,他的弟弟妹妹收到一封血迹斑斑的遗书。
亲爱的弟弟妹妹：6·致子女 赵一曼：母亲不用千言万语来教育你,就用实行来教育你
我今与你们永诀了!我的死,是为着社会、国家和人类,是光荣的,是必要的,我死后,有我千万同志踏着我的血迹奋斗前进,我们的革命事业必底于成,故我虽死犹存。
妹妹:你年长些,从此以后你是家长了,身兼父母兄长的重大责任。
弟弟:你年小些,你待姐姐应如待父母兄长一样,我死以后,你们能继我志愿,乃我门第之光,我必含笑九泉,看你们成功。
好!弟妹!今生就这样与你们作结了!
赵一曼（1905-1936）与儿子合影 图片来源：四川日报
“母亲和你在生前是永久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希望你,宁儿啊!赶快成人,来安慰你地下的母亲!”
赵一曼，是为很多人熟知的一位巾帼英雄。但她的真实身份却在牺牲21年后才被解开。她给唯一的儿子宁儿写下的信，被记录在日军审讯档案里，也在21年后才传到宁儿手中。
赵一曼原名李坤秦，21岁加入中国共产党，次年进入黄埔军校学习，成为该校唯一一届女学员中的一员。1935年冬天，赵一曼为掩护战友，不幸被俘，日军对她施以长达9个月的非人的折磨，但赵一曼坚贞不屈，没有透露任何一点信息。
1936年8月2日，赵一曼被押上开往刑场的火车。在生命最后时刻,她最为牵挂的是儿子。故向故人要来纸和笔,写下了这封遗书。之后,赵一曼凛然就义,年仅31岁。
宁儿:7·致子女 生是为中国,死是为中国
母亲对于你没有能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遗憾的事情。母亲因为坚决地做了反满抗日的斗争,今天已经到了牺牲的前夕了。母亲和你在生前是永久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希望你,宁儿啊!赶快成人,来安慰你地下的母亲!我最亲爱的孩子啊!母亲不用千言万语来教育你,就用实行来教育你。在你长大成人以后,希望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国而牺牲的。
1936年8月
在临死前的，你的母亲
刘伯坚（1895-1935）与王叔振合照
“我的小儿子熊儿,出生后一月便寄养福建新泉芷溪的黄荫胡家。二儿子豹儿今年寄养在连接瑞金和赣州这条河的一支往来商船上。因我没有钱,只给了几个月的生活费，你们今年以内派人去找，还不致于饿死……”
这是一位父亲在狱中写的寻子信。写信人叫刘伯坚，生于1895年，红军高级将领。迫于无奈他将三个儿子都送给了别人。
在一次突围战中,刘伯坚身中数弹,不幸负伤被捕,在狱中,他连续写了好几封信,希望至亲能为他寻找并抚养三个儿子,继续未完成的光荣事业。
凤笙大嫂并转五六诸兄嫂：
我准备牺牲了,弟弟生是为中国,死是为中国。一切听之任之而已。
……
诸儿受高小教育至十八岁后即入工厂做工。非到有自给的能力不要结婚,到三十岁结婚亦不为迟,以免早生子女,自累累人。
叔振同志,绝命书及遗嘱我直接寄给诸位兄嫂,你一定能够看得见。你请不要伤心,望你无论如何要为中国革命努力,不要脱离革命队伍,并要用尽一切的力量教养虎、豹、熊三个孩子长大成人,继续我的光荣的事业。我葬在大庾梅关附近。
……
1935年3月21日，刘伯坚在江西大余县金莲山上被敌人杀害，时年40岁。信中的叔振同志是刘伯坚的妻子。刘伯坚并不知道,在他写这封信之前,妻子已先他一步在闽西游击区光荣牺牲。
1979年5月,在这对革命伉俪刘伯坚、王叔振牺牲44年后,他们的三个儿子在北京聚首,三个男子汉紧紧拥抱在一起。
8·致信仰 残废不算什么，碎骨也值得
林正亨（1915-1950） 图片来源：共青团中央
“我的残废不算什么,家能获得胜利强盛,故乡同胞能获得光明和自由,我个人碎骨也值得。”
“我踏上父亲的道路——苦难与牺牲,这是崇高的品性和无比的光荣。所以妈妈你用不着悲伤,也不用为我担忧,生着要为责任艰苦牺牲奋斗,死是我们完成了责任。”
这是林正亨写给母亲的遗书。林正亨是台湾第一大家族雾峰林家的后代。他的祖父、父亲都曾抵抗过日本侵略。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面对民族危亡,原本志在学习美术的他毅然投笔从戎，考入南京陆军军官学校。
1944年初,国民政府组建第二支远征军赴缅甸抗日,林正亨报名参加。第二年春天,林正亨所在的部队由缅北打到缅中,在八莫之战中,他的连队被日本兵包围,全连弹尽粮绝,和日军拼刺刀,他以一对八,刺刀捅在背后,子弹打在胸前,马刀吹向手腕,在身负16处重伤之后,倒在了血泊中。经过抢救,林正亨活过来了,但由于两手伤势过重,无法握拳,终生残废。
那年10月份,正在医院疗养的林正亨先后听说了抗战胜利,台湾光复的好消息,他的故乡从日本人手中重回祖国母亲的怀抱。兴奋不已的林正亨在10月30日,提笔向母亲写下一封家书。
亲爱的母亲:
我以一半兴奋、一半悲伤的心绪写这封信给你,记起自南京别后已是九个年头,我们时时在想念你,也曾流了不少思亲的眼泪,我们想象你老人家一定为你烽火中的儿女焦愁……我的残废不算什么,家能获得胜利强盛,故乡同胞能获得光明和自由,我个人碎骨也值得,请母亲不要为我残废而悲伤,应该为家族的光荣来欢笑,你并没为林家白白地教养了我,我现在成了林家第一勇敢和光荣的人物。
后来,为了民族解放和祖国统一大业,林正亨秘密参加了共产党,回台湾开展地下工作。1949年8月18日凌晨，也就是新中国成立前夕,林正亨在台北家中被捕。1950年1月30日,35岁的林正亨在台北市郊的马场町刑场英勇就义。
采写：南都记者潘珊菊 见习记者吴单 发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