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山水诗受玄学影响的状况

具体有哪些作品和诗人等

鲁迅的杂文集中,那篇《魏晋风度和文章及药及酒之关系》,在我们苍白贫瘠的青春岁月里,为我展开了一个陌生而又有趣的世界,少年以及青年时代的某种需要宣泄的逆反心态,在这篇文章中得到了相当程度的释放。那时候没有书看,就翻来覆去地看这篇文章。在鲁迅先生的隽永而意味深长的幽默与嘲讽之中,我认识了曹操、嵇阮、刘琳和陶渊明。

最喜欢的是陶渊明的 “好读书不求甚解。”当时不会有人考我们,我们也根本想不到可以通过读书而出人头地,老实说,不受批判就很好了,但我们读书,是一种生命本身的需要,只要找得到可读的书,便狼吞虎咽,不求甚解地读。我至今回忆起当年那种毫无功利色彩的阅读,仍然感谢鲁迅先生。

上了大学以后,读的书多了,才知道陶渊明为什么讨厌“求甚解”,因为在魏晋之前,有过相当长期的思想禁锢,读书人白首穷经,经书里的教条,一句顶一万句,对于经书的解释,也是烦琐透顶,一个字的注解甚至达到一二万字。思想也罢,学术也罢,了无生机。陶渊明这样的诗人当然不会喜欢这样的读书方式与生存方式。好读书不求甚解,今天看来,就是一种风度。

风度这个词的意义很难言传。很玄。讲到魏晋风度,就不能不谈谈当时的玄学。

玄学的基本内容就是对于周易、老子、和庄子的发现以及对于儒家传统文化的自由的解释。

论及宇宙,它强调的是自然与物我两忘。(庄周梦蝶)

论及人生,它强调的是自我肯定与自由。(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论及政治人事,它强调的是随机应变。(王羲之幼年,他的叔父和别人商量政变的事,突然想起自己的侄儿还在帐子里睡着……)

论及人物,它强调的是富有人性的智慧的美。“嵇叔夜萧萧谡谡,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论及艺术,它强调的的是“适我”与“传神写照”,反对适俗。

论及文学,它强调的是“清新隽永”,言简意赅。

如果大家想知道得更多,可以去读一下《世说新语》这本书。这本书把东汉到东晋的数代士大夫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刻划得生动传神,大家只要看了,大概就能体会到什么叫“魏晋风度”。

玄学的创始人王弼,提出“言意之辨”的新方法论,大胆地用老庄的思想来解释儒家的经典(通《易》),提出了反对经学教条主义的“得意忘言”之说。

所谓“得意忘言”,讲究的是会意和会心。陶渊明《五柳先生传》曰:“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会意也罢,会心也罢,强调的都是悟性。所谓“悟性”是心灵与头脑的契合,是神性与理性的契合:在我看来,这本身就是极具诗性的。有很多微妙的东西,可意会不可言传,比如,魏晋人特别看重的人的眼神:认为人内在的精神都能通过眼睛表现出来。东晋画家顾恺之画人物,三年不画眼睛,曰:“传神写照,尽在阿堵之中”,建安人蒋济专著《论眸子》,作为选拔人物时一个很重要的标准。可见,他们的思想方法与眼光都是非常艺术化的,但是用在政治上,完全不讲究功利,就不一定可靠并准确了。所以,“题目”之学到后来就只剩下“题目”了。

人物品藻是魏晋玄学的一个重要内容。一个大家公认有风度的人,必须能够谈吐风流。“谈何容易”这个成语在南齐·王僧虔的《诫子书》里,表明了清谈对参与者的文化涵养的要求。谈话在当时绝对是反应一个人的学问、智商、取舍水准的东西。反映素质的高下。

“佳言如屑”是一种风度,比如支道林拜访王羲之,论逍遥游,字字珠玑。

“言简意赅”也是一种风度,比如“将无同”

“不能言而能不言”也是一种风度。比如裴危页与乐广论“有”“无”,问乐广语言是有还是无,乐广笑而不答。

与之相应,文章写得漂亮也是一种风度。比如左思,长得很丑,也不善言,但文章漂亮,洛阳为之纸贵。

这种对于语言美的重视,对文学语言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中国的格律诗的形式形成于此一时期,大概不会是偶然吧?

魏晋风度和代表这种风度的文学,在儒家的卫道士们看来,绝对是继承了屈原的个性精神的。“扬才露己,显暴君过”,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张扬个性,指陈时弊。对于文学创作来讲,个性的张扬绝对是必须的。个性一张扬,激情就不会被克制,人会非常投入,说得一高兴,也顾不了太多的规矩教条,卫道士们说,文学正是这样发人性情,使得有些人得了灵感,有了好句子,顿时就忘乎所以,以为天下之美为尽在己。不觉更有他人。

实际上,真到了这个境地,便是连自我,也要忘记的。今者吾丧我。

孔子就常常入此佳境,他和学生谈《诗》,津津乐道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仿佛诗经的全部精华就在于此。诗经中这样的例子确实也是绝无仅有。

屈原的诗歌就不一样了。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若有人兮山之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乐莫乐兮心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请注意这三处对于“目”的描绘。我常常认为,这正是中国文学的那对非人间所有的美目,所谓“目成”, 恰恰就是后人所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也就是玄学所说的会意、会心。

宋代的严羽以禅论诗,说“会意”者乃为“妙悟”,他有一段话说得很好,“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诗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莹澈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所谓“心心相印”,是阅读文学作品时的最高境界,实在是妙不可言。“忽独与余兮目成”,真是说得好!与屈大夫“目成”并继承了屈原的诗歌精神的,恰恰是魏晋人。

正如我们无法用任何教条去解释王国维所谓“凡成大学问者”的三大境界一样,玄学与诗的会意也是不可言传的。我们用语言来描述我们心中感受到的美,而这种语言所创造的美本身又是“难以用语言来描述的。”

下面我想就当时兴起的山水文学、主要是山水诗来谈谈魏晋人的自然与人生。曹操的《观沧海》,是中国的第一首以写景为主题的诗篇。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首诗所写之景,气派甚大。后人评之曰:“有吞吐宇宙气象。”“‘日月之行’四句,《海赋》亦有此意。高爽松秀似不及此”。“古人山水之作莫如康乐、宣城、盛唐王孟李杜,诸公搜抉灵奥,可谓至矣,然总不如曹操“水何澹澹,山岛竦峙”。这样的诗句实际上是不用讲的,有时候,白话的解释会破坏古典诗歌本身的韵味。(比如对王国维三大境界的白话翻译)“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读这样的诗句,读者能够直接被曹操的人格力量所震撼。他最终没有称帝,但却在文学作品中充分展示了他不可一世的帝王风度。《世说新语》中这样描述他的“奸雄”之气,说有北方的少数民族的使节来参见曹丞相,曹操知道北人喜欢高大漂亮的人,于是就让自己身边的一个高大漂亮的武士穿上丞相的衣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自己却穿扮成一个武士,站在旁边,参见只是一个仪式,不需要说话什么的,但那些使节退出的时候却议论说:“曹操竟是这么一个没有风度的人,看来以后也没什么戏,倒是他旁边站着的那个武士,绝对不可等闲视之。”曹操的帝王气概也通过他的精神气质和他的文气显现。我们可以感觉到,但却难以描述。这就是一种风度。

我有个好朋友,最近写了一篇关于亨利摩尔的雕塑和现代艺术的美学评论文章,他认为人类对自然山水的美的爱好,起于生存繁衍的本能。他把这种美感,叫作 “生存美感”,或“舒服美感”。因为它之所以给人美感,是因为它对人的生存繁殖有利。而且它也符合人天生的生理和心理要求,所以也让人舒服。

结果,很多朋友觉得他的美学观念太物质化,我倒是觉得他很有道理,因为讲问题,得从根上讲起。

中国的山水诗的兴起,实际上也能证明这一点。

中国纯粹的山水诗或山水文章、山水画,起于晋宋之际,在这之前,诗经也罢,楚辞也罢,对于山水都只是随意的一瞥,不是很经意的。虽然在楚辞中有些极为美丽的句子,比如: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比如: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等等。中国人活得艰难,所以一写诗总是抒“怊怅之情”,自然之美一开始并不包含在中国人的抒情范围之内。我开玩笑说:这种美太舒服,和痛苦不甚兼容。

“碣石”,就是当年秦始皇观沧海之处,秦始皇为什么要观沧海呢?因为他想长生不老,听说海上有蓬莱仙山,所以希望能得到仙山上之灵芝。他自己不会冒险去求仙问药,就派徐福带了数千童男童女,去为他找寻长生不老的秘方。如此看来,中国的造船业和航海业的起因也是“生存繁衍的本能”。曹操到了秦始皇曾经到过的地方,东临秦始皇同样面临的一片茫茫沧海,作何感想呢?把曹操的作品好好研究一下,我们可以发现,曹操也特别怕死,他希望能获得如沧海宇宙般的永恒存在。

但曹操无暇沉溺在关于生死的思索中。那个世道乱得可以,他已骑虎,自然难下。走罢走罢,处理政事要紧。他本来只是在征战中路过此地而已。

西晋很短,人命危浅之感笼罩在人们心头,挥之不去。所以也与“舒服美感”无缘。

东晋偏安江南,人们有了更多的时间思考生死的问题,乱世的阴影还在头上,“活着还是死去”依然是个大问题,因此,求生并养生的道术深入人心。道家文化有三个层面:第一是老庄通变的学说,此其精华;第二是道术,讲养生的理论,此其实用性。第三个层面近乎邪教,都是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此其下脚。当时养尊处优的贵族们都往返上下于第一第二个层面。陈寅恪先生论文证明东晋统治阶级的王姓人家与天师教的关系,说天师教在东南沿海的传播与王家的道教信仰有极大的关系,其中第八条材料是讲王羲之爱鹅的故事。王羲之为什么要爱鹅呢?苏东坡推想,书法的手腕运作与鹅自由旋转其脖子有关,故王羲之爱鹅是某种意义上的仿生。陈先生说不对,他说,此事关乎其信仰。这是因为1、道教的密符只传给书法好的人,所以王家以书法传世。2、具道家医方《抱朴子》和《本草》,鹅具有解毒作用,也就是说,王家人都是服用道家丹食的人。这一点可以证明他们的信仰。

道家丹食就是用来养生的“寒食散”。此药有毒,服得不对要发狂的,所以服药里有很大的学问,但人只要能长命百岁,是不怕麻烦的。哪怕为了取得一个道家真人的密笈要走遍千山万水呢!王羲之为了得到一只好鹅不惜走上三十里山路,为了得到一位道士养的鹅可以亲手抄写一遍河上公老子道德经。这种寻仙访道的行径早在魏末就开始了,阮籍、嵇康都有此经历。他们寻找的就是那些云游四方的道家真人,阮籍的《大人先生传》里,有些话说得很有意思。大人先生说:“今吾乃飘遥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餐汤谷,夕饮西海,将变化迁易,与道周始,比之于万物,岂不厚哉?故不通于自然者,不足以言道,黯于昭昭者,不足与达明。”这段话,已经很清楚地点明了道与自然的关系。大人先生还说:“至人无宅,天地为所。至人无主,天地为客,至人无事,天地为故。”道家认为“彷徉足以舒其意,浮腾足以逞其情”是至上的生存境界。

而大人先生的生活方式则是“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或者就象郭璞那样“游仙”等等。

这样一来,人们就走向了自然山水。目的当然是功利性很强的养生。但结果却是发现了自然。可以想见,进山寻访云游道人会很累,累了就会坐下来休息。很累的时候坐下来休息的舒服之感大不同于平时,那种舒服具有“舒服美感”,再想想自己要得到的东西也许很快就能得到,心里也舒服,于是觉得空气特别好,景色特别宜人,全部感官得到了愉悦。肯定有些人原来有病,走走也好了。于是人们便注意地欣赏自然了。东南沿海一带的名山全都是这一时期发现的,巧就巧在中国的山水艺术也都在这一时期兴起。养生是生命的需要,为求养生便要四处运动,一运动又产生了“舒服美感”,而这种“舒服美感”既是生理的,也是心理的。这种美感启发了人对生存环境的关注,这当然是本能。而这种本能的发现,却需要到达一定的文明基础。中国的山水诗就是在这样一种基础上产生的。谢灵运的山水诗几乎篇篇的结尾都要讲养生的道理,就是这种风气的反映。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后面附有他的兰亭诗六首。其三云: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瞰绿水滨。寥郎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工,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古人认为这首诗里最好的两句便是:“寓目理自陈”,“适我无非新”。认为这是通识所发,是旷达之旨。“非学道有得者,不能言也。”魏晋人面对自然,注重的是个人的感官的满足与愉悦。在这样的自然观的主导下,大自然充满了那种极有生命力的清新之感,与人的生命、与人对生命的思考融为一体。“适我无非新”这个“适我”说得非常好,意思是,我舒服,我喜欢就好。魏晋人正是这样把“我”的个性精神,投射到无言的自然景观之中,使自然山水,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命的律动。王羲之的“寓目理自陈”说出的是一个很深的道理。进入你的视野的东西,如果你对它全无感觉,那它就什么都不是,反之,当一片自然的风景使你砰然心动,那么,自然的生命便已直接进入了你的生命进程。

我们就选山水诗史上三位最有代表性的诗人的作品片断来谈谈这一点。

1、 中国山水诗创作以大谢为形成期的标志。谢灵运的诗喜欢用“媚”字。如:「过始宁墅」:“白云抱幽石,绿蓧媚清涟。”「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登江中孤屿」“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

媚字原本都指女人之取媚于男人,比如阮籍的诗说“赵女媚中山,愈柔愈见欺。”繁钦定情诗曰“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而在谢灵运的山水诗中,却是自然山川的彼此相媚,与此同时,人又觉得自然与自身相媚。特别是“潜虬媚幽姿”,一句,更有自媚自赏的意思。

李白的《独坐敬亭山》说:“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也是表现人对自然的观照,所谓两不厌,就是把山拟人化了,意思是,我看不够你,你也看不够我。辛稼轩则把这一点表现得更明白幽默,其「贺新郎」词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辛弃疾是否受到谢康乐的影响,我们不得而知。值得注意的是,这一个“媚”字充分表现了人在观照自然风景的过程中,将自己的生命感受融于自然,使自然充满了人性的温情与欢愉、忧郁与感伤。这一点,在始于大谢的中国山水文学之中,应该说是一个极有意味的传统。

2、 第二位诗人是谢眺。李白说:“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又说:“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很多古代的研究者认为,小谢诗中有极佳的对子, 特别是工于发端,但才力不足以成全篇,尤其是结句,总写不好。他最著名的诗句是:

1《赞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道路长。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

2《新亭渚别范零陵云》“……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

3《之宣城郡出心磷浦向板桥》:“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鹜。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

4《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鬓不变。”

5《宣城郡内登望》“……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这两句被后人称赞不已。说是李白也学不好这样的自然天成。“徒念”两句的意思是说,我只知道京都所在的关山正在迫近,而回到你们那儿去的道路将会很长很长,遥遥无期。这两句既是写实,又是写意:人生的某一段过去了,总是难以返回的。“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对得很好,既分明又朦胧,耿耿秋河,给人一种凄清寒冷的感觉,深夜大江上的孤岛似乎都感觉到了这份寒意,而那分明的星光却成了夜幕苍苍中江中岛屿的背景,夜色之苍茫、江面之辽阔,客心之寂寞,一一如在眼前。读到这里,似乎山水已非纯然之山水了。

人在仕宦之旅,感觉到孤独与疲惫,然而,命中注定,你还得继续漂泊。谢眺的《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这首诗大致就是在这样一种无奈的心态之下写成的。这一年的暮春,谢眺被迫离开京城,出任宣城太守。

此诗上来就是大手笔。大江从西向偏南方向流去,漫漫地,永恒地、近乎宿命地流向大海。古人把江河入海称为归。在去宣城的途中,作者所处的地理位置应该是在长江的北岸,长江在这一段应该有一个由南向偏东北方向的曲折。“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显然是这首诗里最漂亮的句子。是谁在识,是谁在辨呢?显然不会都是作者自身。我们很难凭空想象作者此刻心中想到了什么。

但我们还是可以想象一下,在作者看着大江载着他失意的人生归向大海的这一刻,他会不会脑子里也来一点儿逆向的“意识流”呢?在这条江上曾经有过多少关于等待与盼望的故事?等待的一方永远不曾放弃过希望,虽然天际慢慢驶来的船上,没有他所盼望的人,无数次等到船走近了,才发现不是他所等待的那一条。这是我理解的“天际识归舟”。温庭筠、柳永的词说:“过尽千帆皆不是…”“误几回,天际识归舟”都从这个意思上化出来的;另一方面,又有多少游子在这条江上“少小离家老大回”呢?晚唐李商隐诗曰:“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当这些奔走于仕宦之途的游子终于回归江湖的时候,在江上的云雾之中,他还能分辨出自己少小时就已离去的岸边故园的树影吗?

钟嵘《诗品》说谢眺:“一章之中自有玉石,然奇章秀句,往往警遒。……善自发诗端,而末篇多踬,此意锐而才弱也。”有时候我想,这倒不一定说明他才弱,而恰恰说明他的心不能远。总是在那样一个可怕的官场、在那种充满阴谋的人际关系中,心灵无法专注于对自然的感悟。所以,给我的感觉是,他刚刚感觉很好的时候,一定会插入一些很没意思的表白,这首诗也是如此。前四句极好,然后就可说是毫无味道。

有时候,人对一片自然风景的感悟来得很快、很突然,有过一点创作经验的人往往能体会,一个突如其来的好句子,往往就是我们创作一首诗歌的契机和动力。那是灵感的一刹那,谁舍得放弃呢?因此我感觉到谢眺诗里的好句子都不是作出来的,而是突然击中他的。这首诗的前四句就是如此。

再讲他在宣州任内所写的《远登三山还望京邑》,其中四句是名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黄昏,在落霞满天的时候,诗人登上了三山,色彩凝重的天幕之下,大江静静地如纯白的娟一般飘过。后来李白写诗说:“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王安石金陵词曰:“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覆字用得很好,黄昏时的宁静竟被春天归巢的鸟叫声衬托出来。只有在没人的地方,鸟儿才能叫得翻天覆地。这个寂寞的地方竟是春天之所在,草甸子里满是盛开的野花。而作者却在此刻想着已经远离了的京邑,那儿是他的故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回去,不由得十分惆怅,泪下如流霰。

有情知望乡,谁能鬓不变?这两句我觉得很好,后来李商隐诗曰:“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似乎就是从小谢的这两句里来的。凡有人情者,都怀恋自己的故乡,谁能受着这份乡愁的苦苦折磨而不白头呢?

南朝吴均的《与朱元思书》中,有这样两句话:“鸢飞唳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这无非是说:自然之美,能够净化人的心灵。但这未免夸大了自然山水的作用。再美丽纯洁的自然,也不能把坏人变成好人。

我从来认为,思想是一门艺术。我记得当我还在北方插队的时候,读过惠特曼的《草叶集》,《欢乐颂》里的一段文字,我认为很好。我读这段文字的时候,很感动。

啊,我的至上的灵魂啊,你知道沉思默想的欢乐吗?
你知道自由而寂寞的心中、温柔而忧郁的心中的欢乐吗?
你知道孤独行路、萎顿然而高傲的精神、受难和斗争的欢乐吗?
你知道不分昼夜、庄严沉思的欢乐吗?

那么,什么是思想呢?这个问题实在很难说得清楚。

人在面对自然的时侯,欣赏它的秩序、欣赏它的和谐,欣赏它的色调与光和影的变幻,欣赏它的声响与节奏的生动,借以窥见自我的心灵深处的反映,所以,美学家们认为,美的源泉是爱美的心灵。而“一片自然风景是一个心灵的境界”。

王羲之兰亭诗说“寓目理自陈”,讲的是一个很深的道理。进入你的视野的东西,如果你对它全无感觉,那它就什么都不是,反之,当一片自然的风景使你砰然心动,那么,自然的生命便已进入了你的生命进程。一个瞬间意象的把握与传达,一种独特角度的观照,一种情思意绪的表现,都反映出艺术家对生命与自然,对宇宙真理的感悟。自然有其独特的语言,但是它只能与会心会意者对话。这就叫“寓目理自陈”。

南朝画家宗炳认为要画好山水,首先要“澄怀观道”我把 “澄怀”的过程,理解为玄学家的理论修养和自我完善的过程。我们的心灵就象是一面折射着自然风景的镜子,倘若它本身不是那么纯净明晰的话,就需要细心地把它擦拭干净,这就是“澄怀”,澄怀是为了更明晰地观道。

玄学是讲务虚的,而它的思辨方法是艺术的。最深刻最抽象的思想必须借助于最精炼、最形象的语言来表述。灵魂深处的美,永远离不开艺术的表达,所以,哲学思辨发达的国度与历史时期,往往是诗歌与音乐特别发达的。如德国,如中国的魏晋。

魏晋的诗人与艺术家,代山川而言,与山川神遇而迹化.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创造了东晋以后的中国的山水艺术的空灵动荡的意境。这一意境,恰恰是中国的诗词,绘画,书法,所独具的。虚实相生,有无相存,自有道不尽之神韵。

我记得有一次我给学生讲王维的“山居秋瞑”,“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两句,情状都在眼前,任何讲解都可能是画蛇添足,但如果不分析这两句,那么整首诗我们还有什么可讲的呢,我记得那几天,我正好在读海德格尔的《诗·语言·思》,海德格尔写道,“思想,是在黑暗的夜色中绵延的森林,是月光下、卵石间跳跃冲撞的溪流。”海德格尔是在用诗人的语言阐述他的虚无哲学,难道,这不是对王维那两句诗的最好的解释吗?魏晋有许多诗歌都意味隽永,充满了那种难以用准确的语言来传达的深刻的美。

环绕着诗人挺立在月光下的每一棵松树都在思索,如果你静静地倾听,就会听到思想在夜色中的曼延……月光下、卵石间的溪流和一般的溪流不一样。因为它的跳跃、冲撞、它的全部变化都折射着月光的沉静、皎洁。在活泼泼的思想中,永远包含着宇宙的庄严和宁谧。

参考资料:魏晋风度与山水诗歌 作者:程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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