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局的客厅里坐满了人。长顺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坐下。看看那些出来进去的人,再看看自己鞋上的灰土,与身上的破大褂,他怪不得劲儿。这几天来他所表现的勇敢,心路,热诚,与他所得到的岁数,经验,与自尊,好象一下子都离开了他,而只不折不扣的剩下个破鞋烂褂子的,平凡的,程长顺。他不敢挺直了脖子,而半低着头,用眼偷偷的瞭着那些人。那些人不是科长科员便是校长教员,哪一个都比他文雅,都有些派头。只有他怯头怯脑的象个乡下佬儿。
虽然如此,阳光一射到城楼上,一切的东西仿佛都有了精神。驴扬起脖子鸣唤,骆驼脖子上的白霜发出了光,连那路上的带着冰的石子都亮了些。一切还都破旧衰老,可是一切都被阳光照得有了力量,有了显明的轮廓,色彩,作用,与生命。北平象无论怎么衰老多病,可也不会死去似的。孙七把瑞宣领到一个豆浆摊子前面。瑞宣的口中发苦,实在不想吃什么,可是也没拒绝那碗滚热的豆浆。抱着碗,他手上感到暖和;热气升上来,碰到他的脸上,也很舒服。特别是他哭肿了的,干巴巴的眼睛,一碰到热气,好象点了眼药那么好受。嘘了半天,他不由的把唇送到了碗边上,一口口的吸着那洁白的,滚热的,浆汁。热气一直走到他的全身。这不是豆浆,而是新的血液,使他浑身暖和,不再发噤。喝完了一碗,他又把碗递过去。
月亮上来了。星渐渐的稀少,天上空阔起来。和微风匀到一起的光,象冰凉的刀刃儿似的,把宽静的大街切成两半,一半儿黑,一半儿亮。那黑的一半,使人感到阴森,亮的一半使人感到凄凉。李四爷,很想继续听着大夫的话,可是身上觉得分外的疲倦。他打了个很长的哈欠,凉风儿与凉的月光好象一齐进入他的口中;凉的,疲倦的,泪,顺着鼻子往下滚。揉了揉鼻子,他稍微精神了一点。他看见了护国寺街口立着的两个敌兵。他轻颤了一下,全身都起了极细碎的小白鸡皮疙疸。
《四世同堂》是中国作家老舍创作的一部百万字的小说。这是一部表现抗战北平沦陷区普通民众生活与抗战的长篇小说,全书共三部。该书以北平小羊圈胡同为背景,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以胡同内的祁家为主,钱家、冠家以及其他居民为辅,刻画了当时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的形象;反抗与顺从的选择,国家与个人的选择种种艰难的选择纷繁地交织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
参考资料:百度百科—四世同堂
瑞宣不能再忍。他的眼只剩了一条缝儿,胖脸上的肉都缩紧。还是低声的,可是每个字都象小石子落在渊涧里,声小而结实,他说:"老二!你滚出去!"
由学校出来,瑞宣象要害热病似的那么憋闷。他想安下心去,清清楚楚的看出一条道路来。可是,他心中极乱,抓不住任何一件事作为思索的起点。他嘴中开始嘟囔。听见自己的嘟囔,心中更加烦闷。平日,他总可怜那些有点神经不健全,而一边走路一边自己嘟囔嘟囔的人。今天,他自己也这样了;莫非自己要发疯?他想起来屈原的披发行吟。但是,他有什么可比屈原的呢?"屈原至少有自杀的勇气,你有吗?"他质问自己。他不敢回答。他想到北海或中山公园去散散闷,可是又阻止住自己:"公园是给享受太平的人们预备着的,你没有资格去!"他往家中走。"打败了的狗只有夹着尾巴往家中跑,别无办法!"他低声的告诉自己。
教育局的客厅里坐满了人。长顺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坐下。看看那些出来进去的人,再看看自己鞋上的灰土,与身上的破大褂,他怪不得劲儿。这几天来他所表现的勇敢,心路,热诚,与他所得到的岁数,经验,与自尊,好象一下子都离开了他,而只不折不扣的剩下个破鞋烂褂子的,平凡的,程长顺。他不敢挺直了脖子,而半低着头,用眼偷偷的瞭着那些人。那些人不是科长科员便是校长教员,哪一个都比他文雅,都有些派头。只有他怯头怯脑的象个乡下佬儿。
小羊圈里乱了营,每个人的眼都发了光,每个人的心都开了花,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嘴,耳,心,都在动。他们想狂呼,想乱跳,想喝酒,想开一个庆祝会。黑毛儿方六成了最重要的人物,大家围着他,扯他的衣襟与袖子要求他述说,述说戏园中的奇双会,枪声,死亡,椅子,脑浆,炸弹,混乱,伤亡……听明白了的,要求他再说,没听见的,舍不得离开他,仿佛只看一看他也很过瘾;他是英雄,天使——给大家带来了福音。
虽然如此,阳光一射到城楼上,一切的东西仿佛都有了精神。驴扬起脖子鸣唤,骆驼脖子上的白霜发出了光,连那路上的带着冰的石子都亮了些。一切还都破旧衰老,可是一切都被阳光照得有了力量,有了显明的轮廓,色彩,作用,与生命。北平象无论怎么衰老多病,可也不会死去似的。孙七把瑞宣领到一个豆浆摊子前面。瑞宣的口中发苦,实在不想吃什么,可是也没拒绝那碗滚热的豆浆。抱着碗,他手上感到暖和;热气升上来,碰到他的脸上,也很舒服。特别是他哭肿了的,干巴巴的眼睛,一碰到热气,好象点了眼药那么好受。嘘了半天,他不由的把唇送到了碗边上,一口口的吸着那洁白的,滚热的,浆汁。热气一直走到他的全身。这不是豆浆,而是新的血液,使他浑身暖和,不再发噤。喝完了一碗,他又把碗递过去。
这些恶劣的消息并没使老人难过,颓丧。他好象是决定要硬着心肠高兴一天。他把那些伤心的消息当作理当如此,好表示出自己年近八十,还活着,还有说有笑的活着!尽管日本人占据北平已有好几年,尽管日本人变尽了方法去杀人,尽管他天天吃共和面,可是他还活着,还没被饥荒与困苦打倒——也许永远不会被打倒!
月亮上来了。星渐渐的稀少,天上空阔起来。和微风匀到一起的光,象冰凉的刀刃儿似的,把宽静的大街切成两半,一半儿黑,一半儿亮。那黑的一半,使人感到阴森,亮的一半使人感到凄凉。李四爷,很想继续听着大夫的话,可是身上觉得分外的疲倦。他打了个很长的哈欠,凉风儿与凉的月光好象一齐进入他的口中;凉的,疲倦的,泪,顺着鼻子往下滚。揉了揉鼻子,他稍微精神了一点。他看见了护国寺街口立着的两个敌兵。他轻颤了一下,全身都起了极细碎的小白鸡皮疙疸。
天气非常的晴爽,虽然温度相当的高,可是时时有一阵凉风儿使人觉得舒服。瑞丰扬着
小干脸,走几步便伸开胳臂,使凉风吹吹他的夹肢窝,有点飘飘欲仙的样子。他忘了祖父的
责骂,狱中的苦楚,而只一心一意的想和东阳去“合作”,给自己创出一条新生路。
东阳真的病重了。焦躁,寒冷,恐惧,打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忽冷忽热,那张绿脸,
一会儿灰,一会儿紫。发冷的时节,那副黄牙板,一个劲儿地直磕打。他想好好盘算盘算,
可是,一股透心凉的寒气,逼得他没法集中思想。他想来想去,摆脱不开一个死字。
东阳躺在床上,冷一阵热一阵受煎熬的时候,冬天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北平。这一冬,冻
死了许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乍起的春风,还没拿定主意到底该怎么个刮法。它,忽
而冷得象冰,把墙头上的雪一扫而光;忽而又暖烘烘的,带来了湿润的空气,春天的彩云。
古老城墙头上的积雪也开始融化,雪水渗进城墙缝里。墙根下有了生机。浅绿的小嫩草芽儿
,已经露了头。白塔的金刹顶,故宫的黄琉璃瓦,都在春天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可是,忽然
间又来了冰冻,叫人想起寒冷的隆冬。
瑞宣也想向钱太太打个招呼,但是看她那个神气,他没有说出话来。两个人呆立在马路
边上,看着棺材向前移动。天很晴,马路很长,他们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到那象微微有些尘
雾的东直门。秋晴并没有教他们两个觉到爽朗。反之,他们觉得天很低,把他们俩压在那里
不能动。他们所看到的阳光,只有在那口白而丑恶的,很痛苦的一步一步往前移动的,棺材
上的那一点。那几乎不是阳光,而是一点无情的,恶作剧的,象什么苍蝇一类的东西,在死
亡上面颤动。慢慢的,那口棺材离他们越来越远了。马路两边的电杆渐渐的往一处收拢,象
要钳住它,而最远处的城门楼,静静的,冷酷的,又在往前吸引它,要把它吸到那个穿出去
就永退不回来的城门洞里去。
春天好似不管人间有什么悲痛,又带着它的温暖与香色来到北平。地上与河里的冰很快
的都化开,从河边与墙根都露出细的绿苗来。柳条上缀起鹅黄的碎点,大雁在空中排开队伍
,长声的呼应着。一切都有了生意,只有北平的人还冻结在冰里。
瑞宣呆呆的看着他的后影,直到野求拐了弯。回到屋中,他老觉得野求还没走,即使闭
上眼,他也还看见野求的瘦脸;野求的形象好象贴在了他的心上!慢慢的,每一看到那张绿
脸,他也就看到自己。除了自己还没抽上大烟,他觉得自己并不比野求好到哪里去——凡是
留在北平的,都是自取灭亡!
富善先生的个子不很高,长脸,尖鼻子,灰蓝色的眼珠深深的藏在眼窝里。他的腰背还
都很直,可是头上稀疏的头发已差不多都白了。他的脖子很长,而且有点毛病——每逢话说
多了,便似堵住了气的伸一伸脖子,很象公鸡要打鸣儿似的。
说的时候,他把脸都气红了,又是搓拳,又是磨掌的!我就直劝他,反正咱们姓祁的人没得罪东洋人,他们一定不能欺侮到咱们头上来!我是好意这么跟他说,好教他消消气;喝,哪知道他跟我瞪了眼,好象我和日本人串通一气似的!我不敢再言语了,他气哼哼的扯
起妞子就出去了!您瞧,我招了谁啦?"
【点评】老舍以诙谐而朴实的文字,生动塑造出祁老人、瑞宣、大赤包、冠晓荷等各色人物形象,记录了他们坎坷生命中的荣辱浮沉、生死存亡,真实地反映了北平沦陷后的畸形世态,形象地描摹了日寇铁蹄下广大平民的悲惨遭遇,心灵震撼和反抗斗争。书中对人物的外貌及心理描写细致入微,十分传神;对自然环境的刻画精彩绝伦,与人物的处境相互照应,相互融合,以小见大,使《四世同堂》成为展现战争时代之艰苦的一部不朽的长篇小说。
本回答被网友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