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06-02-14
【年代】:北宋
【作者】:苏轼
【作品】:定风破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的上片写冒雨徐行时的心境。首句写雨点打在树叶上,发出声响,这是客观存在;而冠以“莫听”二字,便有了外物不足萦怀之意,作者的性格就显现出来了。“何妨”句是上一句的延伸。吟啸,吟诗长啸,表示意态安闲,在这里也就是吟诗的意思。词人不在意风雨,具体的反应又怎样呢?他在雨中吟哦着诗句,甚至脚步比从前还慢了些哩!潇洒镇静之中多少又带些倔强。“竹杖芒鞋”三句并非实景,而是作者当时的心中事,或者也可看作是他的人生哲学和政治宣言。芒鞋,即草鞋。谁怕,有什么可怕的。平生,指平日、平素。作者当时是否真的是“竹杖芒鞋”,并不重要;而小序中已言“雨具先去”,则此际必无披蓑衣的可能。所应玩味的是,拄着竹杖,穿着草鞋,本是闲人或隐者的装束,而马则是官员和忙人用的,所谓的“行人路上马蹄忙”。都是行具,故可拿来作比。但竹杖芒鞋虽然轻便,在雨中行路用它,难免不拖泥带水,焉能与骑马之快捷相比?玩味词意,这个“轻”字并非指行走之轻快,分明指心情的轻松,大有“无官一身轻”之意,与“眼边无俗物,多病也身轻”(杜甫《漫成二首》之一)中的“轻”字亦同。词人想,只要怀着轻松旷达的心情去面对,自然界的风雨也好,政治上的风雨(指贬谪生活)也好,又都算得了什么,有什么可怕的呢?况且,我这么多年,不就是这样风风雨雨过来的吗?此际我且吟诗,风雨随它去吧!
下片写雨晴后的景色和感受。“料峭春风”三句,由心中事折回到眼前景。刚才是带酒冒雨而行,虽衣裳尽湿而并不觉冷。现在雨停风起,始感微凉,而山头夕阳又给词人送来些许暖意,好象特意迎接他似的。“相迎”二字见性情。作者常常能在逆境中看到曙光,不让这暂时的逆境左右自己的心情,这也就是他的旷达之处了。“回首”三句复道心中事,含蕴深邃。向来,即方才的意思。“回首向来萧瑟处”,即是指回望方才的遇雨之处,也是对自己平生经历过的宦海风波的感悟和反思。词人反思的结果是:“归去”。陶渊明的退隐躬耕,是词人所仰慕的,但终其一生,词人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退隐。“未成小隐聊中隐”(《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其五)。质言之,他所追求的并非外在的“身”的退隐,而是内在的“心”的退隐;所欲归之处,也并非家乡眉州,而是一个能使他敏感复杂的灵魂得以安放的精神家园。“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也正因如此,词人以“也无风雨也无晴”收束全篇,精警深刻,耐人寻味。方才遇雨时,词人没有盼晴,也不认为风雨有什么不好;现在天虽晴了,喜悦之情也淡得近乎没有。因为自然界和仕途上有晴有雨,有顺境有逆境,但在词人心中却无晴雨,因为“凡所有象,皆是虚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词人始终是泰然自若的。结句透过一层来写,是篇中的主旨,也是苏轼诗歌的典型风格——“坡仙化境”的很好体现。所谓的“坡仙化境”,就是在深挚、迫切、执著之后,忽然能够回转、放开,有类释家的先“执”后“破”。在此词中,“一蓑烟雨任平生”,潇洒镇静中不免带些抗争之心,也仍是另一种形式的“执”;“也无风雨也无晴”,则是对之的升华。如果将上片的结句比喻作禅宗里神秀和尚的偈语“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则苏轼此时“回头自笑风波地,闭眼聊观梦幻身”(《次韵王延老退居见寄二首》其一),似乎顿悟到了方才的冒雨徐行也多少有些作态。现在雨过天晴,一切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有如六祖慧能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词人这才回到真我,体悟到生命的真谛,这也才是真正的彻底的“破”。
【年代】:北宋
【作者】:苏轼
【作品】:江城子
【内容】: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1]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冈。
【注释】:
[1]孟启《本事诗·徵异第五》载张姓妻孔氏赠夫诗:“欲知肠断处,明月照孤坟。”
苏轼十九岁与同郡王弗结婚,嗣后出蜀入仕,夫妻琴瑟调和,甘苦与共。十年后王弗亡故,归葬于家乡的祖莹。这首词是苏轼在密州一次梦见王弗后写的,距王弗之卒又是十年了。生者与死者虽然幽明永隔,感情的纽带却结而不解,始终存在。“不思量,自难忘”两句,看来平常,却出自肺腑,十分诚挚。
“不思量”极似无情,“自难亡”则死生契阔而不尝一日去怀。这种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怎么也难以消除。读惯了词中常见的那种“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柳永)的爱情浓烈的词句,再来读苏轼此词,可以感受到它们写出不同人生阶段的情感类型。
前者是青年时代的感情,热烈浪漫,然而容易消退。后者是进入中年后一起担受着一生忧患的正常的夫妻感情,它象日常生活一样,平淡无奇,然而淡而弥永,久而弥笃。苏轼本来欣赏“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艺术风格,这首词表达的感情就是如此,因此才能生死不渝。
此词还有一个值得注意之处,即这次梦中的夫妻相会,清楚地打上了生死之别的烙樱梦中的王弗“小轩窗,正梳妆”,犹如结缡未久的少妇,形象很美,带出苏轼当年的闺房之乐。但是十年来的人世变故尤其是心理上的创伤在双方都很显然。
苏轼由于宦海浮沉,南北奔走,“尘满面,鬓如霜”,心情十分苍老。王弗见了苏轼,也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似乎在倾诉生离死别后的无限哀痛。生活的磨难,对于无意识的梦境,同样起着潜在而深该的影响。末了三句设想亡妻长眠于地下的孤独与哀伤,实际上两心相通,生者对死者的思念更是惓惓不已。
【年代】:唐五代
【作者】:冯延巳
【作品】:鹊踏枝
【内容】:
谁道闲情抛掷久,
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旧日花前常病酒,
敢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
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楼风满袖,
平林新月人归后。
“谁道闲情抛弃久”一句,虽然仅只七个字,然而却写得千回百转,表现了在感情方面欲抛不得的一种盘旋郁结的挣扎的痛苦。而对此种感情之所由来,却又并没有明白之指说,而只用了“闲情”两个字。昔曹丕之《善哉行》曾有句云:“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这种莫知其所自来的“闲情”才是最苦的,而这种无端的“闲情”对于某些多情善感的诗人而言,却正是如同山之有崖,木之有枝一样的与生俱来而无法摆脱的。所以诗人才说“谁道闲情抛弃久”,“抛弃”正是对“闲情”有意寻求摆脱所做的挣扎,而且冯氏还在后面用了一个“久”字,更加强了这种挣扎努力的感觉,可是冯氏却在此一句词的开端先用了“谁道”两个字。“谁道”者,原以为可以做到,而谁知竟未能做到,故以反问之语气出之,有此二字,于是下面的“闲情抛弃久”五字所表现的挣扎努力就全属于徒然落空了。于是下面乃继之以“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上面著一“每”字,下面著一“还”字,再加上后面的“依旧”两个字,已足可见此“惆怅”之永在常存。而必曰“每到春来”者,春季乃万物萌生之候,正是生命与感情醒觉的季节,而冯氏于春心觉醒之时,所写的却并非如一般人之属于现实的相思离别之情,而只是含蓄地用了“惆怅”二字。“惆怅”者,是内心恍如有所失落又恍如有所追寻的一种迷惘的情意,不像相思离别之拘于某人某事,而却是较之相思离别更为寂寞、更为无奈的一种情绪。既然有此无奈的惆怅,而且经过抛弃的挣扎努力之后而依然永在常存,于是下面二句冯氏遂径以殉身无悔的口气,说出了“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两句决心一意承担负荷的话来。“花前”之所以“常病酒”者,杜甫在《曲江》二首之一中,曾经说过“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的话,对于如此易落的花,何能忍而不更饮伤多之酒,此“花前”之所“常病酒”也。上面更著以“日日”两字,更可见出此一份惆怅之情之对花难遣,故唯有“日日”饮酒而已。曰“日日”,盖弥见其除饮酒外之无以度日也。至于下句之“镜里朱颜瘦”,则正是“日日病酒”之生活的必然的结果。曰“镜里”,自有一份反省惊心之意,而上面却依然用了“不辞”二字,昔《离骚》有句云“虽九死其犹未悔”,“不辞”二字所表现的,就正是一种虽殉身而无悔的情意。我在前面曾经说过冯词所表现的往往不是现实的个别的情事,而是一种个性鲜明的感情之意境,这首词上半阕所写的这种曾经过“抛弃”的挣扎,曾经过“镜里”的反省,而依然殉身无悔的情意,便正是冯氏词中所经常表现的意境之一。而此种顿挫沉郁的笔法,此种惝恍幽咽的情致,也正是冯词中所常见的笔法和情致。
下半阕承以“河畔青芜堤上柳”一句为开端,在这首词中实在只有这七个字是完全写景的句子,但此七字却又并不是真正只写景物的句子,不过只是以景物为感情之衬托而已。所以虽写春来之景色,而并不写繁枝嫩蕊的万紫千红,而只说“青芜”,只说“柳”。“芜”者,丛茂之草也。“芜”的青青草色既然遍接天涯,“柳”的缕缕柔条,更是万丝飘拂,这种绿遍天涯的无穷的草色,这种随风飘拂的无尽的柔条,它们所唤起的,或者所象喻的,该是一种何等绵远纤柔的情意。而这种草色又不自今日方始,年年河畔草青,年年堤边柳绿,则此一份绵远纤柔的情意,岂不也就年年与之无尽无穷!所以下面接下去就说了“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二句,正式从年年的芜青柳绿,写到“年年有”的“新愁”:但既然是“年年有”的“愁”,何以又说是“新”?一则此词开端已曾说过“闲情抛弃久”的话,经过一段“抛弃”的挣扎,而重新又复苏起来的“愁”,所以说”新”,此其一;再则此愁虽旧,而其令人惆怅的感受,则敏锐深切,岁岁常新,故曰“新”,此其二。至于上面用了“为问”二字,下面又用了“何事”二字,造成了一种强烈的疑问语气,若将之与此词首句开端之“谁道闲情抛弃久”七字合看,从其尝试抛弃之徒劳的挣扎,到现在再问其新愁之何以年年常有,有如此之挣扎与反省而依然不能自解,这正是冯延巳一贯用情的态度与写情的笔法。而在此强烈的追问之后,冯氏却忽然荡开笔墨,更不作任何回答,而只写下了“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两句身外的景物情事。而仔细玩味,则这十四个字却实在是把惆怅之情写得极深的两句词,试观其“独立”二字,已是寂寞可想,再观其“风满袖”三字,更是凄寒可知,又用了“小桥”二字,则其立身之地的孤零无所荫蔽亦复如在目前,而且“风满袖”一句之“满”字,写风寒袭人,也写得极饱满有力。在如此寂寞孤零无所荫蔽的凄寒之侵袭下,其心情之寂寞凄苦已可想见,何况又加上了下面的“平林新月人归后”七个字,曰“平林新月”,则林梢月上,夜色渐起,又曰“人归后”,则路断行人,已是寂寥人定之后了。从前面所写的“河畔青芜”之颜色鲜明来看,应该乃是白日之景象,而此一句则直写到月升人定,则诗人承受着满袖风寒在小桥上独立的时间之长久也可以想见了。清朝的诗人黄仲则曾有诗句云“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又曰“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如果不是内心中有一份难以安排解脱的情绪,有谁会在寒风冷露的小桥上直立到中宵呢?从这首词我们已可见出:冯延巳所表现的一种孤寂惆怅之感,既绝不同于温庭筠词之冷静客观,也绝不同于韦庄词之拘限于现实之情事,冯词所写的乃是心中一种常存永在的惆怅哀愁,而且充满了独自担荷着的孤寂之感,不仅传达了一种感情的意境,而且表现出强烈而且鲜明的个性,这正是冯词最可注意的特色和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