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推荐于2017-09-14
三毛论《红楼梦》
第一次看《红楼梦》
记得第一次看《红楼梦》,便是书盖在裙子下面,老师一写黑板,我就掀起裙子来看。当我初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着茫茫的大雪,贾政写家书,正想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氅、光着头、赤着脚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贾政连忙站起身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着宝玉高歌而去——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的望着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了身在何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的坐着、痴痴的听着,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着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老师居然也没有骂我,上来摸摸我的前额,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的摇摇头,看着她,恍惚的对她笑了一笑。那一刹那间,我顿然领悟,什么叫做“境界”,我终于懂了。文学的美,终其一生,将是我追求的了。
《红楼梦》,我一生一世都在看下去。
--摘自《背影.逃学为读书(代序)》
知音
在这小小的台湾,一千八百万人口挤着过日子。看起来吓人——那么多。可是在这一千八百万人中,只找到两个人,能够跟我长谈《红楼梦》这本书——又那么少。那种谈法,是没日没夜痴谈下去的。
其中的一个知音,住在台中。这一个,一年可能见面两、三次。另一个是位方才二十多岁的好小子——空军,驻防在花莲。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只靠电话和通信。
其实对于“知音”两字,定义上给它下得太严格了。谈得来,而不谈《红楼梦》的,就不算。
总认为,社会上民间团体那么多,集合在一起的人,总有一个宗旨,而为什么我们这些爱红楼的人,却彼此碰也碰不到,也没有什么会呢?我的理想是:把“皇冠艺文中心”给租借下来,每星期五,只要有空,就去晃一下。而那批红楼迷,也知道每星期五晚上,只要有空,在“艺文中心”就可以碰到其他的红迷,大家见面,开讲、争论、分析、研究,甚而打架,那会有多么好玩。
这只是个想法而已,不会实现的。
话说住在台中的那个朋友,他的人缘好极了,看书也多,做人非常平实,处事自有一套,而且是个中文系毕业的人。
以上几点,并不构成知音的条件——如果没有发现他是个红迷的话。
我们这场友谊,开始在一个饭局上,直到数年之后,发觉只要单独面对他,那十数小时的谈话可以就钉住《红楼梦》讲下去,这才恍然大悟,来者是个这方好汉,不能错过。本来,对于《红楼梦》这一场缠了我终生的梦,在心灵上是相当寂寞的,因为无人可谈。后来,得了个知音,我的红楼,讲着讲着,理出了很多新发现,越讲越扎实,越说越明白,好似等待了多年的曹 之灵,化做己身,长江大河也似的涌现出来。我那可怜的朋友——知音,有时候饭都不给他吃,茶水也是凉的,他也不抱怨,总算很仁慈,给我昏天黑地的讲个够,还笑着点头。
对于《红楼梦》有关的书籍,我的不够,知音的收藏就多了很多。我个人的看法还是盯住原本《红楼梦》,不敢翻阅太多其他人写的心得,怕自己受影响。不过有时候忍不住,还是拿来看。
许多次,我去外地旅行,看见有关红楼的书籍,总会买回来,交给知音收藏。
有一次,得了一副扑克牌,那个图画,居然是“金陵十二金钗”。这一喜,非同小可,细细观看画片上面小姐们的衣服、头饰、恣态、面容、背景,还有取的是书中哪一场景……。等到朋友从台中到台北来时,我拿出那副纸牌,一定要送给他。同时,还找到两套《红楼梦》的漫画本,那是在新加坡。为了那些漫画本,我将具象的《红楼梦》“室内设计”看了个饱。那副纸牌,只有一副,朋友不肯收,要我存着。我想:他的收藏比我整齐,应该成全他。
两个人推来让去,结果朋友把牌一摊,分做两叠,说:一人一半。
这我不答应,要就完整的,不然不要。
最后,这副纸牌——金陵十二金钗,去了台中。我的心中,大喜。
后来,朋友去了金门一趟。金门没有关于《红楼梦》的东西,不比香港、日本、新加坡。
在我的红楼知己由金门返回台湾来时,他送了我照片中这两副“粿模”,算是民俗艺品的部份吧。将这两副模子,放在客厅方几上,它们跟我的家,那么相称,不愧是知音的礼物。请看这两个模子,一面雕着龟甲纹样,象征吉祥。反面没能拍出来,雕着桃形,也象征吉瑞。中间写个“寿”字,取龟长寿之意。
所有龟粿俗称“红粿”,这种将糯米磨成粿浆,染成红色的民间食物,可以用于各种喜事,如结婚、谢神、上寿。在台湾民俗中,也用红粿供拜。如果媳妇生了男孩,到祖先坟上扫墓时,也以红粿祭拜,那就叫做“印墓粿”了。
照片中另一条长长的“粿模”,刻的是动物和花草,据说这是早年做喜饼的模子,是女家分赠给亲友的一种“订婚通知”。这两方礼物,来自一场《红楼梦》的结缘。我倒是又在想,这种食品——糯米做的,黛玉妹妹绝对不能吃,吃了万一哭泣,是要胃痛的。倒是史湘云大妹子,吃它一个无妨。
林妹妹的裙子
这两条裙子,是我收藏中国东西的开始。
有一年,回到台湾来,父亲老说我的衣服不够,每天都催人上街去买新衣服。
对于穿着,并不是不喜欢,相反的,就因为太喜欢了,反而十分固执的挑选那种自然风味的打扮。这么一来,橱窗里流行的服饰全都不合心意——它们那么正式,应该属于上班族的。那种兵器很重的防御味道,穿上了,叫人一看,十步之外,就会止步而且肃然起敬的。
我喜欢穿着的布料偏向棉织或麻织品,裙子不能短,下幅宽一些,一步一跨的,走起来都能生风。那种长裙,无论冬天配马靴或夏天穿凉鞋,都能适合。至于旗袍、窄裙,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去买——它使我的步子迈不开,细细碎碎的走路,怪拘束的。
就因为买衣服不容易,逛来逛去,干脆不再看衣店,直接跑到光华市场去看旧书。
就在旧书市场的二楼,一家门面小小的古董店里,先看见了照片中那条桃红色的古裙。
我请店家把裙子取下来——当时它挂在墙上被一片大玻璃框嵌着——拿在手中细细看了一下那个手工,心里不知怎的浮出一份神秘的爱悦。时光倒流到那个古老的社会,再流进《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去。看见林妹妹黛玉穿着这条裙子,正在临风涕泣,紫鹃拿了一个披风要给她披上,见她哭得那个样子,心里直怪宝玉偏又呕她。
想着想着,我把这条裙子往身上一紧,那份古雅衬着一双凉鞋,竟然很配——这是林妹妹成全我,并不小器。她要我买下来,于是,我把它穿回家去了。
这种裙子,事实上是一条外裙,长到小腿下面。过去的小姐们,在这裙子下面又穿一条更长的可以盖住脚的,这种式样,我们在平剧里还可以看见。《红楼梦》的人物画片里也是如此的。
当我把这条桃红色的古裙当成衣服穿的时候,那个夏天过得特别新鲜。穿在欧洲的大街上时,总有女人把我拦下来,要细看这裙子的手工。每当有人要看我的裙子,我就得意,如果有人问我哪里可以买到,我就说:“这是中国一位姓林的小姐送的,不好买哦!”
说不好买,结果又给碰到了另一条。
这一回,林妹妹已经死了,宝玉出家去,薛宝钗这位做人周全的好妇人,把她一条裙子陪给了袭人,叫她千万不必为宝玉守什么,出嫁去吧。当袭人终于嫁给了蒋玉涵之后,有一回晒衣服,发现这条旧裙子,发了一回呆,又给默默的收放到衣箱里去。
许多年过去了,这条裙子被流到民间去,又等了很多年,落到我的家里来。
每年夏天,我总是穿着这两条裙子,大街小巷的去走,同时幻想着以上的故事。今年夏天,又要再穿它们了,想想自己的性格,有几分是黛玉又有几分是宝钗呢?想来想去,史湘云怎么不见了,她的裙子,该是什么颜色呢?湘云爱做小子打扮,那么下一回,古董店里的男式衣服,给它买一件、梦中穿了去哄老太太贾母,装做宝玉吧。本回答被提问者采纳